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当年我的那个“发明”,一度让爷爷“臭”名远扬。
爷爷是个心性很高的人,什么事都走在前头。打鬼子,搞土改,办合作社,都不落人后。不过他不是愣头青,而是实实在在跟着时代的脚印走。
可是“放卫星”那年,他却栽了。
当时,全国到处“放大招”。远的不说,光我们公社,十四个村,天天给县里送喜报,王庄谷子亩产两千斤,李村土豆亩产一万斤,闫家峁羊均三百斤,薛家岭每头猪超五百斤……
只有我们村,谷子亩产二百斤,高粱亩产四百斤,猪呀羊呀,正常出栏都是百八十斤,受到公社的批评。
我爷说,土豆亩产一万斤,用麻袋装起来,一亩地也放不下,哄鬼呢?
可上级说,老王你这个老先进,怎么变得保守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你可不能犯右倾,拖了全社的后腿。
我爷说,庄稼是黄土里长出的,不是嘴上吹来的,要是吹能填饱肚皮,我就吹。上级说,你要敢想敢干,大胆实验。
我爷说试验可以。
他说干就干,选了村后一块最好的地,种了一亩南瓜试验田。说,南瓜产量大,一根秧上结一颗十斤重的瓜,一百棵秧就是一千斤。就怕长不了那么大。
我常跟着爷爷到试验田里去察看,见他总是忧心忡忡,也恨不得把秧苗往长里拔一拔。
一天我又去了,看见有棵苗长得比别的秧苗粗壮,就问为什么?爷爷说,那个位置是冬天储粪的窖,土壤里粪多。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粪是瓜的饭。
我说,那何不给每枝瓜秧都多上点粪?
爷爷说,全村几千亩地呐,哪来那么多粪?
我说,那就把粪直接灌进瓜肚里,就像人吃饭。
爷爷瞅着我笑了,说,我孙子才念一年级,还挺会动脑筋。不过,粪不是粮食,瓜也不是人。
但我却对自己这个想法着了迷。
一天傍晚放学后,我独自来到试验田。用削铅笔刀在一只鞋底大的南瓜上,割开个三角形小口子,掀起那个小三角,掏掉里头的瓜瓤,蹲下往里头拉了泡屎。然后把那个三角瓜瓣盖回原处去,再掐一柄瓜叶苫在“刀口”上。
之后每天放了学,我都偷偷来查看。那片瓜叶已枯萎,破抹布一样贴在瓜肚上,瓜却长得很正常,既没枯萎,也没有腐烂。我的心放下来,弯腰揭掉那片枯叶片,把结了三角疤的瓜面旋转到下面。
半月后,那只瓜明显长大了许多,几乎比其他瓜大一倍。我心花怒放扯开嗓子喊:我的发明成功了!
第二天,我又随了爷爷来察看,一进地就故作惊讶地大叫,爷爷快来看,这只瓜长得这么大。
爷爷围着瓜转来转去,我憋住笑瞅着他。见他琢磨不出道道来,才不无骄傲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发明成果。他不信,我就把瓜转过来,他看见那个三角疤,相信了。我建议他给所有的瓜都“剖腹”,往它们身体里灌大粪。爷爷说,胡闹。后来却又同意了。效果很不错,除了一两颗腐烂掉,其余的都和我那颗一样茁壮地成长。到秋天,每颗都长到二十斤以上,一亩地收获了两千五百斤。
爷爷把丰收的喜讯报到公社,公社立即召开现场观摩会,给我爷披红戴花发奖状,还请与会者到生产队食堂亲口品尝。
炊事员把十几个大瓜洗净切成瓣,放进蒸笼架起火蒸。大家有说有笑,请我爷传授经验。我爷故作矜持说,也没啥,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半点钟后,关火起笼,厨师给每人碗里夹两瓣南瓜,大家笑逐颜开,争相举箸。才吃了一口,突然有人大呕,臭死了,这什么优良品种?其他人也纷纷吐唾,直喊好臭。
公社领导逼视我爷,问怎么回事?我爷满脸溅朱,无言以对。领导当场撤销了他的村主任职务。
当晚,我爹我娘臭骂我,出这样的馊点子,害惨了爷爷。爷爷叹口气说,不怨娃,是我猪油蒙了心。
公社叫我爹接了爷爷的班,说,大禹治水,你就替你爹还账吧。我爹接班后,我们村的粮食产量很快追上来,也是谷子亩产两千斤,土豆亩产一万斤。我爷噘他,兔崽子,这么下去,村民们还不喝西北风?
我爹说,我有啥法?
我爹就这么顺风顺水,当了十几年村干,直到土地承包到户,才歇下来。
那时我爷爷已离世。不过直到死,他也没把我那个“发明”说出去。
人们却常念叨他。
□贺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