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漳夜月,是一勾馋人的乡愁;北漳夜月,是一方神灵的守候。
那些群山,在月色中,成了静谧安然的睡佛,起伏的山峦是含蓄随性的襟怀。驰然而卧,蜿蜒向前,路有多长,山有多远。青色的,黛色的,灰色的,苍色的,远远近近,高高矮矮,八百里太行山在月色中盘踞成了一个无解的结,如行文的流畅纵横,在夜晚的青辉中冷峻地坚硬着。睡着了,站着的姿态。月色是一层轻纱,将之覆绕。
下北漳,是这群山中的一处绝胜。灵秀的孤山执意向左,东山的一角每每从青天中刺出一个洞来,把明月从云层中跌出来。那时,整个山林便浸入了月白灰的光影里,没了棱角,失了锋芒,只剩下淡淡的墨痕在幽幽的飘摇中。
夜晚是神思飘忽的,一枝一桠,一山一石,都成了剪影里的隽永。总有晚风姗姗来迟,吹皱夜色的恬静,创造出无穷的美妙来。
河水在月光下凝固成了金汤玉带,缓缓地,无声地流淌,卷走了白日里的喧嚣烦躁,只剩下一片蛙鸣,成千上万只青蛙在月光下鼓起了肚皮,瞪着突兀的双眼,呐喊一般呱呱着。这个河滩成了神奇的舞台,无名,无姓,无出身,自然的天籁此起彼伏,协奏远处庄稼地里的玉米拔节。
瓜果也是在月色中成熟的。秋露白、花红果都只是小打小闹,那酱紫色的大苹果才是闺阁之王。白天时总把自己深深隐藏在浓荫中间,只有在夜间才坦然露面出来,尽情让月光把自己熏蒸沐浴,宠爱一遭。
香气是在月色中孕育的吧。橘黄的酸杏,紫色的葡萄,红色的大枣,相继在季节里登场。一物一种甜香,一果一个味道。山野里的下北漳,就是这么样甜醉芬芳,一切都在月色中陶醉微笑。
墙角的打碗碗花必然也是笑了的,伶仃俊俏的黄花绿茎不幸被谣言打上了不祥的烙印,从此便清静地忍受寂寞。可是在月光下,它忘记了伤心,玲珑地一笑,粲然明耀。
月色是最公平的赐予者,给万物一份澄净清明。名贵的月季自然会与月亮遥相呼应,眉目传情。那无名的狗尾巴也可欣然承接月光的洗礼,似花不是花的恍惚里,弯眉一道的造型诉尽衷肠,来这世间一回,唯有月色格外照料。
世界是静下来了。从远处看,苍山明月,下北漳的夜晚宁静美好。
月亮也普度世间儿女。下北漳祖祖代代的生活里,伤痛辛酸反复发作,唯借月光可以疗伤。躲进夜晚的怀抱里,接受月光的抚慰,在月光中感悟真相。
爷爷挑过的扁担丝滑光亮,月色下泛起青光,那是壮硕男子血与汗的长期厮磨,是草芥生命的不变支点。蹲下来,靠着扁担,点起旱烟,连声呛咳的形象是中国农人的世代祖传。
爸爸骑过的自行车在月光里沉默不言。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浪潮里,它是龙头宝驹一般的重要,走乡串镇,改写命运。时光一转,已是半生,它终将在月色中生锈腐烂,直至消散,谁会在乎它毕生的骄傲浪漫?
我们背过的小花书包装裱了窑洞的墙壁。三四十年的光阴,可以吞没多少欢笑?只有头顶凌晨明月斜背碎花书包一路跑向小学的情形,还在脑海萦绕。岁月无语,只一味看你由小变老;童心不改,才是理想生命的最高写照。
月亮晃荡过拥挤的菜地,熨烫过平坦的打谷场,停歇在街门口的石狮子上。月光给这个世界涂抹上一层瓷釉,朦胧而均匀。看那荒野中南山跟耸立的墓碑上,也反射着清辉底色的庄严与高傲。
站是一棵松,威仪常凛凛。那些布衣百姓们何曾忌惮过日本侵略者明晃晃的刺刀?家园的月色里容不下禽兽与屠刀,村姑莽汉的赤诚足可以滴血喂刀,普普通通的下北漳村民是当之无愧的坚强中国人。一支红缨枪,两把大菜刀,原始英勇的反抗曾谱写过多少壮烈的诗篇?估计只有不变的明月知道。
连月光都被血腥亵渎的年代里,树上的喜鹊也惊叫着,不敢回巢。
年轮再拨向古老,月光也曾把下北漳村高尚的古风领教。儒生举人手执折扇,于老槐树下吟诗诵词,神韵丰奇,语出惊人。楼院阔朗,门庭雅静,村中豪门层出不穷,积德行善,义举豪情,审时度势,美名长存。
一方青瓦,一块石碑,无一不是历史的遗宝。我们或许已经丧失了精确的记录簿,可我们有口耳相传的过往盛况。下北漳的尚武之风从何时开始?又从何时兴盛?头顶上冒着青筋,脚底下健步如飞,一身短打,赤臂上阵,敢于在寒冷中运拳如风,是不是月色已经镌刻下他们刻苦练功的身影?
游子多残梦,夜夜明月心。北漳夜月更是在无数人的心中。
下北漳地处襄垣武乡两县交界,地势平坦,交通便利,南通北达,东往西来,是古时茶马古道的必经驿站。叮叮当当的驼铃声,无数次敲醒了沉睡的月光,软软弱弱的炊烟从农家小院袅袅升腾起来,家常便饭便开始温暖那一个个行商的外乡客。他们卸下皮鞍,鼾声响起,羁旅的劳顿就逐渐消融在了月光中。
白白净净的月光不离不弃。月光有时候是母亲,有时候是新娘,解除满身的疲惫,重塑游子的远方。
下北漳的明月呀,又被牵扯到天南海北的他乡!
古今不拘,明月依常。我们一代又一代人在月色中成长,在月光中成为或者遇见最美的姑娘。
虚实相生,思念重重。下北漳,一个拥有世间极品清辉的弹丸之地,却是我们永远无法重逢的明月故乡。
□李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