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横:讲演集,关于文学关于人》 李敬泽著 译林出版社
该书由十六篇演讲构成,是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近年来在北京“十月文学之夜”、《南方周末》N-TALK文学之夜、腾云峰会、“凤凰文学之夜”、北大中文系毕业典礼等活动上所发表的演讲,讨论文学、跑步、雨燕、鹅掌楸、超级AI、有机村庄、自然生态等多元主题。在这些精彩酣畅的演讲中,他引经据典,充满了真知灼见,不仅以幽默睿智的文字坦诚内心,还传达出他对世界的观察与未来的省思。事后他让即兴的声音化为文字落在书面。于是,就有了这本小书。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我们先从王维的一首诗说起,这首诗题为《鹿柴》。山本来无所谓空不空,山上有草木、飞禽、走兽、泉水和溪流,山怎么会空呢?但山就是空的,因为不见人。真的一个人也没有吗?也不是,至少还是有一个的,就是说出“空山不见人”的那个人。人不见人,山才是空的,世界才是空的。什么是空?就是无,只有一个“我”的世界空空荡荡。
空山里的这个人,纵目一望,放眼看去,他看不见人,他看见了无。但是,接下来,空山不空了,无中生出了有,因为“但闻人语响”。
“响”就是有,就是不空,我们看不见人,但是听见了人的声音。这个“响”字真是用得好、用得响,一记铜锣一个二踢脚,一下子就热热闹闹、滚滚红尘、一世界的繁花。前些天热播的电视剧《繁花》,里边的一个高频关键词是“不响”。在金宇澄的原著小说中,有人统计过,“不响”用了一千三百多次。还有人说,王家卫改电视剧,把《繁花》改得面目全非,人也不是那些人了,事也不是那些事了。但其实,他抓住了“不响”,这就是小说《繁花》的灵魂。“不响”的正面就是“响”,没有“响”哪来的“不响”啊?所以,看电视剧,一、二、三集看下来,就觉得吵闹,像屋里飞来轰炸机,炸弹不要钱一样,我不得不调低音量,以免打扰邻居。王家卫是搞电影的,电影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艺术和技术环节就是声音,他会不知道这个声音太吵太闹?他就是要吵闹,他就是要“响”,有了“响”,才会“不响”。金宇澄的《繁花》、王家卫的《繁花》,每一个“不响”,都是闹市里一个静默的间隙,是不能说、不必说、不知从何说起,是“灯火阑珊处”,是“欲辩已忘言”,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是一个“空”、一个“无”。
反过来,“不响”又是八面埋伏,预示着、期待着“响”。“空山不见人”,是空、是静,不见人是不对的,“不响”令人心慌。陈子昂登幽州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也是一大“不响”,空山不见人、原野不见人、高处不见人,“百年多病独登台”,百年孤独啊。然后呢,陈子昂下得台来,就是蓟门桥,就是北京的三环路,“人语”轰然响起来,这是密不透风的人间、是喧嚣的俗世,把眼泪擦干,投入火热的沸腾的生活,拿起话筒高歌一声:“安妮——”
所以,《繁花》太响太聒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关掉电视。晚清刘熙载的《艺概》里谈韩愈:“说理论事,涉于迁就,便是本领不济”,他认为韩愈的好处就是不迁就。从金宇澄到王家卫,写小说、搞电视剧,不可能不迁就,不可能不考虑我们作为读者、作为观众的感受,但有些事不能迁就,就是要坚持,比如就是要拼命“响”,然后“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在人世人语的大响中听出了“不响”,于大热闹中间离出“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2023年,中国大众文化一个艺术的和审美的内在机枢,就在“响”和“不响”。年底,我们看了《繁花》,在大响中领会了“不响”。然后,让我们费力回忆一下,在年初,在电视剧《漫长的季节》中,范伟扮演的主人公叫什么名字呢?叫王响,王响在剧中最初是个话痨中年人。他儿子王阳,是个文学青年,王阳站在通往远方的铁轨上,向着他所爱的沈默念了一首诗——我现在忽然想起,沈默这个名字其实是“沉默”、是“不响”。这首诗是这样的:
打个响指吧,他说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吹个口哨吧,我说你来吹个斜斜的口哨……
现在,我们看到,王响的儿子对着“不响”的女子,念出了一首诗,在“不响”中召唤着“响”。“空山不见人”,那就打个响指吧,“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这个人是要做漫威宇宙里的灭霸吗?但是,这期待着“共鸣”的响指并没有被感知、被回应,空山还是空山,而你必须把山里的人们、“面前的人们”召唤出来,你吹一个斜斜的口哨,像一枚尖利的箭,划破寂静、划破空无,把“人语”的“响”标记在天上,把人召唤到眼前。
正好这两部剧都是关于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往事。十多年前,在上海的一个会上,我曾经说过,90年代是一个文化上无人认领的年代。现在,在2023年,艺术家们终于来分头认领,他们的路径和方向如此不同,但是,纯属偶然、不约而同,他们都徘徊于“响”和“不响”之间。
这件事还不算完。前几天我去看了贾樟柯刚刚定剪的电影《一代风流》,坐在放映厅里,默默地流了几滴老泪。原来,这也是一部关于“响”和“不响”的作品,逝去的时间、流失的生命,生命中不可追回、不可补救的不甘和悲慨,所有这一切,终究就是我们在生命之响中听出的那个坚硬的不响,或者是,我们在内心寂静的废墟中听出的万物轰鸣。
《一代风流》里,人物面对面的对话极少,能说出来的其实都是不得不说但也并不要紧的。看完了电影,我正好在那天晚上碰见了刘震云,忽想起他在多年前写过《一句顶一万句》,这个书名是什么意思呢?是说一万句的“响”都是枉然,都是废话,我们所期待的,不过是从沉默中、从“不响”中打捞出来的那一句。或者说,一万句的“响”、一万句的重也不过被一句话轻轻地顶住,但顶得住的那一句又是什么呢?在座的朋友们,你们是不是也觉得,生命的要紧时刻,那一句是很难找的?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写作文,动不动就说,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那句话是个啥呢?现在我们长大了,把栏杆拍遍,把肠子都想瘦了,“汇”不出来啊,千言万语是四面八方千匹万匹的奔马,怎么可能“汇”成一匹马?《古诗十九首》的第一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一首诗下来,心心念念、絮絮叨叨,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最后只好是“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算了,不说了,努力吃饭,保重身体!这算不算是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呢?可是这说出来的一句不就是一个深沉广大的“不响”吗?
好吧,我本来并没有打算在这里谈论电视剧和电影和小说。我只是说,如果读过《鹿柴》,我们就知道,“响”和“不响”并非新事,也不是上海话。至少一千二百多年前,山西口音的王维就已经在谛听天地和生命的“响”与“不响”,这是中国诗学和美学的一个基础构造。
王维执着于“空山”这个意象,除了《鹿柴》的“空山不见人”,还有《山居秋暝》的“空山新雨后”。我们每个人,当“空山”这个词在心里浮现,如一只鸟在天上飞过,它是哪来的呢?你仔细地、耐心地想,很可能它就来自王维,这个词是王维在陕西蓝田辋川山中打出的一个“共鸣的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