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版: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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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站长是个有趣的人。用“有趣”来形容他,不很恰当,或者说很不恰当。其实他是个很无趣的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甚至连手机,也不咋玩。每天除了在林子里练一通擒拿格斗,余则坐那间小木屋里练签名,仿佛那仨字,多重要似的。
  不过也不能说那仨字不重要,没有那仨字,所有的运木材车,不管你有多大面子多少票子,都出不了卡口,反正我们是只认站长的签名,并且是他规定的格式。
  以前的站长,没这个规定,他前任的前任,也没这个规定。人家酒照喝,脚照洗,卡拉照K,嘻嘻哈哈,就啥事都办了。
  李站长上任之初也没这么规定,可不到一年就被举报了。却从他家里,没搜到任何“金条”“奢侈品”,只搜出一箱二锅头。尽管如此,听说还是有个大人物说了话,才不了了之。
  那场风波缘于一个房地产商,搞到一批红松,那批木材,原是批给一个道桥项目的,这个项目,是地方百姓集资兴建。现在虽然市场经济了,但政府对一些重要原材料,还是有所控制的,比如木材,不能无止境随意砍伐、买卖。这件事叫我们站长知道了,就在房产商运木材的验行卡上,大大地批了八个字:“指标违规,不予放行。”然后签上自己的名。
  房产商拿着批条来找他,说你看清楚了,上头有副市长“同意变更”的签字。李站长说,我认不得市长签字,只认文件。房产商说,你连市长都不尿?李站长说,不是不尿,是分不清真假,我这里没有市长签字的样本。
  房地产商见尚方宝剑不管用,就邀李站长去喝酒去洗脚,全家去旅游,都被他拒绝了,说,一不会,二不爱。
  于是就发生了前头那一幕。
  李站长便做出这么个奇葩规定:繁体,放行;简体,卡下。他也“依样画葫芦”。
  那些无良木材商,便来小恩小惠我们这些抬杆的。可李站长给我们开过会:这个检查站,只有我是正式干部,你们都是临时合同工。我李某没有招聘权,却有一票否决权。
  所以我们没一个敢玩忽职守。
  于是他那个小木屋前,就天天有人叫唤:“繁体、繁体!”
  一天我们一同事说,批给他们村扶贫搬迁建新村的木料,被一个家具制造商鼓捣去了。李站长问了那个家具公司的名称,记在本本上。没几天,那个家具商拉木料的车队进了林场,来办手续的是李站长的小舅子。
  李站长问妻弟啥时候到这家公司工作了?小舅子说,你只管在通行证上签名就是了。李站长拿起笔噌噌噌写下“李国栋”,小舅子瞪起眼说改、改、改,马上改!李站长瞅都不瞅他。
  妻弟说,姐夫你这是何苦呢?现在哪里没潜规则?你放着一举两得的事不做,非要捞不着油水还得罪人。李站长说如果都拿着批条人情来,我怎么签?妻弟说,那就按人情官衔大小呗。李站长说,官大官小批到最后,指标用完了怎么办?国家急用的怎么办?小舅子说,透支呗。李站长说,今年也透支,明年也透支,用不了几年,这些青山不都剃成和尚了?小舅子说,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个二十八品看山的,拿自己是中央委员啊?李站长一脚踹开门,滚!小舅子说,俺姐真是瞎了眼!
  年底,林业局人事科来找他谈话,说你已在山里工作十几年,为党为国家做出了突出贡献,组织上考虑,不能让一位立过战功的二级英模,一辈子献身大山里,决定调你回局当个四级调研员,工资待遇升一格。
  李站长沉吟片刻说,感谢组织对我的关怀,不过我这人没啥远大理想和志向,也当不了官。我更喜欢这里的环境和工作,这里海拔高,每天上山顶,都能瞭见我长眠在西南边陲的战友。我向他们保证过,在军旅,就守好国门,在这里,就守好山门,守好他们用鲜血生命换来的大好河山。这是我一个退伍老兵,今生能做的最后一件事,还请组织能理解。
  李站长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坚持到退休。我们为他举行了离别宴,八个人,干了十五瓶高粱白。李站长用喝啤酒的玻璃杯,一口一杯,走了两圈;还用签字笔,在我们每个人T恤上,写下“李國棟”三个字。那天大家都流了泪。

□贺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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