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版:夜读

用温情与敬意诠释历史,以智力和想象解密往事,《青鸟故事集》节选——

利玛窦之钟

  •   《青鸟故事集》李敬泽著 译林出版社
      读《青鸟故事集》如一次次惊险的穿越:李敬泽自由穿行于博杂的历史细节之中,收集起蛛丝马迹、断简残章,编织出逝去年代错综复杂的图景。
      这是散文、评论,是考据和思辨,也是一部幻想性的小说。在这些故事中,一个个曾在东方和西方之间衔递交流的人,如一只只青鸟,倏然划过天空,它们飞翔的路径和姿势被想象、被铭刻。
      
      时间是日光下移动的阴影,是一滴一滴的水珠,是细沙长流。
      后来人们才听到时间的声音。
      
      阳光浩浩荡荡地泼洒在紫禁城金色的屋顶、血色的宫墙和空旷的广场,冬日的阳光坚脆,能听见阳光落下时发出瓷器开片般的细响。此外,再无别的声音。
      乾清宫外的廊檐下,宫女和太监们垂手侍立。他们的眼睛像绵羊,似乎在等待着那致命的一刀。“时辰快到了吧?”每个人都在心中自问,南天上,太阳似乎停止了移动,一棵枝丫清疏的老树把阴影投在窗上。
      等着,直到“当——”的一声从殿内传来,所有的人颤抖了一下,然后又是一声,一声接一声,清亮的铜音儿每一声都敲在心上。
      到底响了,人们似乎活转过来,靴声、衣带声、低语声,所有的声音嘈切如灰尘般浮动起来。每个人都惊喜地看了一眼太阳,此时,日正当午。
      
      有些日子不为人知,但绝对重要。它们是小日子,人们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哪一年哪一天。那是风起于青萍之末的一刻,人们感受着莽荡的风,但谁知道这风最初的游丝般、鼻息般的律动起于何时?
      现在,我们知道一个日子:1601年1月25日,在这一天,来自意大利的天主教传教士利玛窦将两座自鸣钟呈献给万历皇帝。像一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皇上惊喜地听到其中一座钟准时发出鸣响,这其实也是现代计时器在中国大地上最初的、决定性的鸣响。它发自大地的中心、庄严的御座背后,声波一圈一圈无边无际地扩散出去,直到两三百年之后,钟表的滴滴答答声将响彻人们的生活。
      时间能够被听到,与此同时,时间也被看到。它不再是日晷的针影,不再是滴漏之水和沙漏之沙,影子仅仅是影子,水和沙仅仅是水和沙,它们不再表达和喻示时间的流动。时间就是纯粹的“时间”,是标记在表盘上的刻度,抽象而普遍,无论阴晴雨雪、无论昼短夜长,时间将放之四海而皆准。
      人终于捕捉住了时间。
      
      那天,万历皇帝忽然问:“不是说有几个洋人要进贡什么自鸣钟吗?怎么还没有送来?”
      早在上年7月间,皇上就接到了驻山东临清向来往大运河的商旅征税的太监马堂的奏报,说有几个洋人要晋京朝贡。10月,马堂遵旨呈上所贡物品的清单,计有:
      天主像一幅、天主母像二幅、天主经一本、珍珠镶嵌十字架一座、自鸣报时钟二座、《万国图志》一册、西琴一张。
      单子呈上来皇上却未作批答,既不说让他们来也没说不让来,一压就是两个月,似乎皇上把这件事给忘了。这很平常,万历皇帝处理国事的主要方法就是把它忘掉。所以皇上越来越胖了,据说他已经像一座移动的肉山,过多的脂肪淤积在声带上,使他的声音细若游丝,紫禁城里的当值太监们必定都长着兔子一般灵敏的耳朵。
      现在,他们听见了,皇上问起了自鸣钟!赶快让那几个洋人进京,把那自己会响的钟送来。
      
      漫卷诗书喜欲狂,利玛窦后来肯定读过中国诗圣的诗,他将会想起1601年1月那个寒冷的日子,在那天,终于接到了皇帝的诏旨,命令他们即刻启程赴京。
      他们已经在天津羁留五个多月了,漫长且似乎没有尽头的等待。有时利玛窦觉得也许会永远等待下去,他们将悬置在这里,被遗忘。实际上这不是不可能,利玛窦等人到京后见过一个突厥人,这个可怜的家伙从阿拉伯万里迢迢进贡一头狮子,然后他就开始等待朝廷批准他回去,他已经等了整整四十年,还得继续等下去。
      但就在绝望中,北京发出了召唤,“这完全出乎意料,仿佛是回答了很多人在各个地方请求上天保佑这次远征成功的祈祷。……他们相信是手里掌握着皇帝们的心灵的上帝,以他自己的神秘的方式造成了这场突然的变化,以便拯救这些灵魂”。
      皇上想的是自鸣钟,利玛窦却惦记着皇上的灵魂。这位传教士1552年生于意大利小城玛切拉塔,早在青年时就发愿到“一片肥沃的土地上撒下宗教的种子,以便来日大丰收”。正值西方的地理发现和殖民扩张,传教士们远渡重洋,踏上一片又一片陌生的土地。1582年,利玛窦抵达澳门,次年9月,他和一位同伴来到广东肇庆,开始了在中国毕其一生的传教事业。
      
      1583年,也就是利玛窦来到肇庆的那年,在他的故国意大利,一个十九岁的青年注视着从教堂顶部悬吊下来的祭坛灯,那盏灯在摆动,摆过来摆过去,无论幅度大小,摆动的时间是一样的。手按着自己的脉搏,他感到那盏灯就在心脏中摆动。
      他叫伽利略,比萨大学的学生。当他在祈祷会上偶然看到教堂的灯时,自然的谜底、它的内在规律向着一个好奇多思的心灵敞开,那就是物理学中的“等时性”,使摆动时间发生变化的,不是摆幅的大小,而是摆动的物体的长度。
      于是,就有了钟摆。对机械计时器来说,这是决定性的进展,从此钟表的精确度就几乎是分秒必争——在此之前,一座钟一天慢上一小时也是寻常之事。
      仅仅十八年后,一座装置了伽利略式钟摆的大钟已经出现在紫禁城内,不过有个问题:钟不走了。
      
      利玛窦带来了两座自鸣钟,一座大的,一座小的。小的高可盈掌,青铜镀金制成;大的镀金铁质,钟摆露在外面。1601年1月25日,发出鸣响的是那座小钟,大钟当然不会响,因为作为“当今世界最新科技成果”,它需要专业人员安装调试。
      所以,传教士们可有的忙了,皇上迫不及待地希望听到那个巨大的怪物按着时辰发出响声,传召洋人火速进宫。利玛窦和一个同伴骑着马慌慌张张地赶到,只见那座金碧辉煌的钟正矗立在乾清门外的广场上。它太高了,一时无处安置。
      那一天是快乐的,沉闷单调的宫廷生活忽然波光荡漾,外庭的太监侍卫们奔走相告,去看那个自己会响的钟。不仅是钟,还有两个洋人,洋人的鼻子高,眼珠是蓝的或黄的,像波斯猫。大钟前黑压压挤了一地的人,最后不得不用大棒子把人群驱散。
      利玛窦也是快乐的,他终于来到了这个帝国的中心,进入了这座传说中的神奇宫殿,他甚至来不及仔细观察周围的一切,他觉得在晕眩中穿过了巨大的梦境。他一直等待着这一刻,从澳门、肇庆、韶州,到南昌、南京,他一步一步艰难地向这里行进,整整走了十八年。
      利玛窦坚定地认为他将传播福音,但是现在,他得当一个钟表匠。
      此后直到清代,传教士的一门必修手艺就是修理钟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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