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是种地的能手,他很会侍弄瓜果。母亲说,她的童年不缺瓜果吃,玩耍就是在棉花垛子中藏猫猫,临近过年过节,炸的麻花油饼就能堆半个屋子,除了供一家人吃,姥爷还会挨家去给亲戚们送。等我母亲和姨姨们结婚了,姥爷会烤了蹦蹦、蒸了馍馍,赶上毛驴车给女儿们去送。等他上了五十岁,时兴骑自行车,不知摔了多少跤,他才学会骑车,就是为了方便给亲近的人送食物。
旱烟锅子是姥爷的特质,走哪带哪,不离半步。烟袋很寻常,挂着略旧的袋子,隐约可以看出起初鲜亮的花样颜色。母亲说,想给他换个新的,姥爷都不肯,“能用就行,费那些闲工夫”。烟管也是磨得黑亮,烟头上黄铜的锅子渍了老油,姥爷爱用块细布子去擦,不疾不徐,用手轻轻搓。一群人唠嗑,姥爷极少插话,偶尔蹦出一句,说完继续擦,仿佛是个消磨时光的物件。等烟嘴现出黄亮的颜色,他站起来拍拍裤脚的土,“回吧,说那些个闲话”。头也不扭,径自走了。他不是闲话的中心,但他的话足够让闲话的人失去兴致,随他各自散去。
姥爷不太讲究,但也不是邋遢老头。他长着稀疏的胡须,花白了的头发,眼睛很有神,走路“嗵嗵嗵”,很有劲的样子。姥姥勤快,好面子,爱说,男人穿赖了丢的可是女人的脸,起码捯饬干净走到人跟前不让人小看……姥爷下地回来,用掸子拍打一番,几根布条子辫成麻花辫,几十条捆成一个掸子,一尺多长,抡起来很有劲,不留神还会抽疼裸露的皮肤。看姥爷在院心像杂耍一般,上下前后抡掸子,末了看见看呆了的我们,“弄得像个泥猴,过来掸掸”!就等着姥爷发话,他总是言简意赅,决不愿多讲一个字,姥爷掸土很舒服不会抽疼。三五下,说声:“好了,吃饭去。”我雀跃着奔向厨房。
姥姥是个小脚,后来放开了不缠脚,走路还是要小心,见我风一样进来,她“喓喓喓”地叫着,“去门口等别烫着”,一边去灶边拨弄一番,几个烤熟的红薯,几个烤焦的青核桃……姥爷总会下地回来在割草的筐里顺带一些,姥姥第一时间放进炉灰里去烤,等吃完饭,我的美食时刻就开始了。青核桃的记忆最深,烤过要用鞋底搓几下,将青涩的皮搓掉,再去房檐下的青石上去砸,剥出白白的果肉,还冒着热气呢,那叫一个香甜。姥爷蹲在檐下抽着旱烟,看着我美美地吃,手被染上黑黑的颜色,很难洗掉,不小心嘴巴也会染色。姥爷从不计较,极少言语,旱烟抽得不紧不慢,目光淡然如水。
其实,在外人眼中,姥爷可不是个和蔼的人。年轻时,因姥姥长他几岁,爱发少爷脾气,冲突不断。等大舅出生时,姥爷不及弱冠,孩子心性,让大舅叫他“叔叔”。姥姥没奶,给大舅找了奶妈,几岁上回来,和姥姥姥爷不亲,不高兴就嚷嚷着要回奶妈家。后来我母亲和小姨、小舅,就跟着大舅叫“叔叔”,女婿、媳妇也跟着叫“叔叔”。母亲说,叫什么都一样,姥爷不在乎。
我记事起,姥爷对姥姥就很好,天蒙蒙亮,他就下地,在炕边炉子上烧开水,冲一颗鸡蛋,泡几片切开的馍片。晋南农村吃两顿饭,早饭要到十点左右,基本上下地回来才吃。而姥爷一天不落,给自己做一碗,给姥姥做一碗。姥姥吃完才下炕去忙活,姥爷则下地干活。我在舅家的日子,一样可以享受这样的待遇,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冲鸡蛋,再去睡个回笼觉……耳畔各种苏醒的声音。
姥姥在院子里忙,踩着半大不小的脚,发出“咚咚”的声响,扫院子的声音,开鸡窝的声音,织布的吱呀声,都仿佛在唤醒满院的植物、睡眼惺忪的太阳。从春天开始,窗外就满是花的芬芳:枣花的甜腻,苹果的淡香,石榴的浓烈,借着第一缕阳光,伸着懒腰,在炕上就可以推开低矮的木格子窗,而窗外触手可及的就是两棵石榴树。花是一样的艳丽,一样的美得炫目,但却不是一个品种,一棵是甜石榴,一棵是酸石榴。这是嫁接的成果,当时会这门技艺的凤毛麟角,姥爷就是这样的能人。院子里的梨树也是这样,一棵树的两个枝桠上,经过嫁接,竟能长出两种不同口味的梨……
姥爷会双手打算盘,懂树木嫁接,会侍弄庄稼,他不显山露水,不论人是非,不爱管闲事……在我心中,他是神一般的存在。他的宠爱,犹如万物苏醒的声音,浸润进我的心田。可惜,我尚未长大,姥爷已离开。生命就是这样,充满遗憾,徒劳感慨。我爱的姥爷如老物件一般,渐渐消逝,淡去在我的记忆里。
□周俊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