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课上,给学生讲“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这两句诗时,学生迟疑地问我,陶渊明这两句诗有失真实,能让草木触碰到人衣服的道,那得有多窄?
孩子们不知道,诗人笔下的“道”,不是行车走马的大路,而是从田野间蜿蜒穿过的小路。它随着地势绕过沟渠、迈过高岗、躲过水洼,婉约地通向庄稼地,也通向家里、隔壁的村庄以及远方,是与自然最为亲近的“毛毛道”,也就是在我们眼里不同凡俗、妙趣横生的“小径”。
大多数小径都弯曲而狭窄,它们像婉转的歌谣,平仄不一、起伏不定,但是走在上面,会让你无限轻松,心会自如地跟着向前舒展、延伸。每一条小径都能领着你走向坦途,也自然能带着你抵达想去的所在。记忆中最初的小径很短,首尾不足二百米,却又那么长,行至中年,我的心依然徘徊其上。儿时,我家跟姥姥家只隔着两户人家,去她家我本可以走正儿八经的大路,天性使然,我偏偏用自己的小脚丫,穿过隔着的两户人家的菜园,踩出了一条专属自己的“毛毛道”。一脚垄沟,一脚垄台,还要翻过四道土墙,走起来虽不顺畅,却可以快上三两分钟,小心思被姥姥的爱牵拽着,步伐都有了飞的错觉。有段时间姥姥病得很重,每次去,她都会拿出平日里自己舍不得吃的饼干、糖果款待我,那都是亲友看望她的礼品。有次姥姥颤巍巍地从罐头瓶里舀出一羹匙黄澄澄的水送到我的嘴边,我嘬着小嘴接过来,从嘴唇甜到嗓子眼、又甜到心口窝,当我欢喜着再把嘴伸过去时,接到的是黄桃,软糯得心都要跟着化了。
姥姥走的那天早晨,我醒来后发现爸妈都不在家,冷锅凉灶,胡乱穿上衣服就沿着小径往姥姥家跑,还没等翻过最后一道墙,就见姥姥家的院子里走动着许多人,他们有的把白布折成帽子形状,在头顶顶着,有的把白布扎在腰间,隐约还能听见嘤嗡的哭声,直觉让我猜到发生了什么,因为村里有人离世时就是这个样子。秩序在那一天失了分寸,哪儿都是乱的,我跟着亲人跪在姥姥的灵前,填充了一份附加式的悲伤。姥姥离开的一段时间,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现在想来,应该是迫不得已的精神的流浪。好多次吃过饭后,我都沿着“小径”跑到姥姥家里,可走进院里,却闻不到姥姥的气息,才猛地回过味儿来,泪水滴落在回来的小径上,洒下记忆的种子。今天,我依然爱吃黄桃罐头,也总会想起姥姥望我的眼神,亲近又遥远。
晨曦初起时到公园长跑,喜欢走小径,那是一条质朴无华的红砖小路,小路两旁的金色榆叶片,在晨光下闪耀着自然的光泽,以轻摇的姿态诉说着岁月的静好,用金黄的羽翼装点着平凡得路途。树下不知名的花儿含蓄地举起小小的花瓣,安静地绽放自己,每一脉馨香都涌动着无穷的力量,每一抹绿意都彰显着与大自然最为深情的契约。
小径上,时常有无法忘却的遇见。散步的老人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指着花草的名字细说慢讲,看着让人想到和谐、想到传承、想到圆满。正在热恋的青年男女身体靠得很近、步伐走得很慢,似乎再快一点儿就辜负了最好的时光。圆润的露珠躺在叶片低洼处,用晶莹的心凝视太阳。它们都是小径的点缀,小径也因此添了几分烟火里的浓情、光阴里的味道。其实,人人心里都有一条小径,一面连着现实,一面连接远方,每一回路过,每一次驻足,都是唯一的印记,都是深浅不一的眷恋。
□史春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