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版:子夜

闲庭院

  读《牡丹亭》,有“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句,很是动心。闲庭院,一个“闲”字,摇漾出一院娴雅气。
  落在屋脊上的鸟雀是闲的。鸟声也是闲的。步态更是闲的。闲气里透着雅致,看,晨间,它们刚从睡梦中醒过神来,勾着头,将尖喙戳进膆子的羽毛间,似在回味夜梦,抑或还未从夜梦的结尾中走出来,一阵风,一个激灵,彻醒过来了,用尖喙清理了三两下羽毛,一个斜插,从近旁的高树上俯冲下来,落在对屋的瓦脊上。落地的那一刻,那么轻,那么优雅,生怕惊扰到什么。落在瓦脊上的鸟雀,并不急着落进庭院里,它们机警地向着庭院的空地上张望,见母亲从后院里放出鸡群,在庭院空闲的位置撒下秕谷,它们依旧在瓦脊边踱步,等鸡群们吃食差不多了,鸡群们也放松警惕的时候,猛然间俯冲而下,在鸡群的边缘啄食飞溅出来的谷粒。
  那一刻,我在半开的窗扇间看着,悄悄然,就像鸟雀并没有惊扰我的晨昏一样,没有惊扰到它们啄食。风停在墙院之外,时光安闲。
  安闲的,还有檐下红泥小火炉燃起的悠然烟火。
  父亲就在檐下,烧茶喝。檐下烧茶雅气,有村野气息。
  红泥小炉,柴火,陶罐,一把粗茶。一把粗茶下在陶罐里,用上好的井水。陆羽《茶经》对煮茶用水有“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之说,但于乡野之间,取井水煮茶,当是最佳的选择了。山水不易得,江水到不了乡野之地,唯有井水,井水取自地下,历经了砂石过滤,当是上好的水了。井水水质绵柔,煮茶,三沸之后,端起陶罐倾倒茶汤,但见汤色鲜亮,红茶汤绛紫深红,绿茶汤清亮鲜绿,若是瓷盏,养茶渍当是美妙之事。
  有一回,我用白瓷盏喝普洱,三开过后,忘了清洗茶杯,第二天晨间喝茶,便见杯底落着一朵绛紫色的云朵,像是刚才落进去一般,新鲜得很,心中不免一喜,好茶盏养出好茶渍,好茶渍养出好心情。后来,喝过茶便很少洗茶杯,一盏好茶渍养出了我多少好梦。
  父亲喝茶,喜用陶罐,陶罐好,陶罐茶沸后轻易不会溢出来。铁质的罐子就不一样,眼看茶将沸,紧赶慢赶伸手过去,茶汤已溢得沸沸扬扬,仿佛檐间落雨,婆婆娑娑。此刻,一方庭院,安于晨间的好光景里,父亲一边烧茶,一边望着檐上高远的晴空,穹苍仿若刚刚清洗过,澄澈明净,几朵云,悠悠然飘过瓦屋顶,向着山那边游过去。
  远去的云朵带走了一方庭院悠闲的梦。后来,我就在离故园不远的小城生活。小城里也有一方一方的小庭院,挤在楼宇之间,像我孱弱的命运挤在小城一般,于是,很多时候我就倚窗而立,当夜色弥漫小城的时候,向着故园所在的方向兀自遐思。我在想,此时此刻的故园,一方庭院安于夜色里,在承受着怎样的孤独和寂寥,在孤独寂寥中坚守着故园最后的幻梦。闲暇的时候,我会带父母回到小小庭院,安享一下午的好时光。而今,母亲已然永远走出了那一方庭院,住在离庭院不远的山上,母亲生前就说,那里向阳,她就永远看守着我们的那一方小小庭院。
  而今,回到庭院,庭院少了娴雅气,多了一份独有的空寂。
  空寂也好。空寂的庭院可以养出一院落的好梦,有梦常新,有梦常忆。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庭院闲,闲不住念想万千。

□任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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