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因一句话,得罪了上司,被调到物业处。领导说,这么大一座楼交给你,可別辜负了对你的信任和器重。妈嘞个……我差点摔了杯子,当老子傻子啊?捡破烂的都懂得,人事、物业哪头重!
下班一小时后,我才走出办公室,电梯里果然空无一人。到达一楼,偌大个门厅里除一名保安,也再无旁人。我幸然悻然,刚要步入旋转门,突然听见楼道深处传来一声“今天是个好日子”,像放音乐,又像手机铃。我下意识返回身,朝楼道尽头望过去,瞭见一灰衣女子的背影,正随着音乐舞手扭屁股。我霎时动了气,这么富丽庄严的写字楼,怎么有人在楼道里又唱又跳?简直太过分,又仿佛是冲我来,便嗵嗵嗵朝她走过去。
咳,干什么的?
还未到达她面前,我就粗声粗气问。
她已经扭回身体来,稍一怔,立刻咧开 一张讨好的笑脸,说,我,我,高兴一会儿。
我一听她答非所问,又见一张黄里带黑的脸,一身半旧休闲服,就知道不是这楼里人。行为又这么可笑,说不定是个疯子或傻子。这楼里除我们单位,还有几家大租户,都是有头有脸的,有的还带着“中”字头,进出者无不西装革履衣冠楚楚。我于是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似乎不介意我的表情和语气,闪着一对铜钱大眼睛媚笑着说,我戴工牌进来的。
工牌?我再瞅一眼她的妆容,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是美尼公司的。
美尼公司?没听说楼里有这么个单位,你们公司在哪一层?
哪一层都归我们管。
这回答,更像是疯话或傻话,可样子又不像疯傻,弄得我越发糊涂了,便俨然像履行职责一般说,把工牌拿来给我看。
她忙从衣兜里掏出个挂带蓝牌牌,我一看:保洁员。立刻很扫兴,却戳破我再也憋不住的戾气包,遂黑眉凹眼问,保洁员我咋不认识?她赶快讨好地说,哎呀呀,你们都是大领导,怎能认得我。不过我可认得你,你不是那啥行长吗?
我说屁长。
她说,对对对,你是辟长。
我更恼火了,说,我是球长。
她立刻又改口,对对,你是球长,你看我这记性。
我却忍不住噗嗤笑了。既然已知她身份,就不必再朝她发泄了,却又对她产生了好奇,不由得问,下班了不回家,还在这里折腾啥?不知道楼里不准喧哗?
她说知道知道,因为人都走了,才想自个儿高兴高兴。
我说,累了一天,不是擦楼道,就是洗厕所,有啥高兴的?
她说,球长你不晓得,我今年走了洪天大运。我原来在黑水路扫大街,那是一个吃风口,两边长满老柳树,风一刮,树叶就往下落。你刚扫干净,风一刮,又洒满一大街。队长来检查,说不干净,扣工资。到年底,我和俺老汉俩挣的,除了吃穿只剩四百块。我就跟老汉说,咱把这四百块送了队长压岁钱吧,不然罚得受不了。果然,过完年,队长就把俺俩调整到新民路。那里比黑水路好多了,马路宽是宽,但栽的都是马尾松,不落叶。还有汽车清扫机,俺俩只用把旮里旮旯和人行道扫一扫,任务就完成了。虽然也很累,但基本不用罚款了,半年就攒下一千块。你看,俺俩是不是走了红运?
我听得笑了,附和说是。她接着说,过八月十五时,我又跟老汉商量,把这一千送了老总吧?老总比队长权更大。
我说,你们挣那么点辛苦钱,怎么都给他们呢?
她扯长了声调哎一声,说,电视上都广告那个“舍得舍得”,舍不得哪能套住狼?你看这不,我又被调到你们楼里来。
我不由轻“哦”了一声,说,你确实是走了红运,这么好的写字楼,别的不说,至少再不用风吹日晒。她说,岂止是不用风吹日晒,连气力也不用多出了。你看我这身工作服,她说着走进洗手间的保洁员室,拎出件天蓝西装说,这是你们给发的工装,比我自己的衣裳都质量好。打扫也很轻省,再不用抡扫把,用拖布拖一遭就干净了,比我家的灶台都清爽。拿块抹布擦擦窗台,擦擦电梯门,就万事大吉了,清闲得浑身都发了僵。
我说,你真是鸟枪换炮了。
她说是,不过还有更好的呢。除了工资高,还有三顿免费餐,你们的一份工作餐,哪个不得二十块?你算算,这是我一千块能换来的?
她说罢呵呵笑起来,我也跟着她讪笑,她竟凑到我耳旁,说,还有个更好的秘密你不知道呢。我问啥?她做出神秘的样子低声说,这楼里的人眼睛高,一般的东西看不上,卫生间的垃圾桶里,经常有不要的好东西,茶叶,酒,保健品……不怕你笑话,我才来了一星期,就从这里捡回去一大堆礼品,有的连包装都没打开。我们领班跟我说,上午的归我,下午的归他。你看我遇到的都是好人,你一看也是好人,所以我才敢跟你说。你猜猜,我昨天从那个回收礼品的人手里拿到多少钱?我说猜不着。她伸出四根皱巴巴的指头。我说四块?她摇头。四十?她还是摇头。我撩起眼珠,难道是四百?她竟呲开黄黄的牙笑起来,还问我,你说这是不是好买卖?
我听罢无语了,把头深深埋下去。她看着我沉下的脸赶忙说,领导你可不要批评大家,不然我再也捡不上了;更不敢说是我说的,老板知道了会开除我。
我听了鼻子酸酸道,你放心,我不会说。我就是因为这张嘴,才……才认识了你。
她听后,露出感激又迷惑的眼神……
□贺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