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版:子夜

病房走廊

  走廊像一条倒悬的麦田,脚步声是掠过麦芒的风。护士们躬身穿过这条狭长的通道,她们的脚步声很轻,在寂静里播种时间的碎屑。消毒水的气味如藤蔓攀着墙根游走,绕过轮椅锈蚀的轱辘,缠住吊瓶架冰凉的铁管,在黄昏的光晕里织成透明的茧。
  父亲蜷缩在9床,他的输液管里,时光正以每分钟三十滴的速度倒流。我数着药液坠落的节奏,一滴,两滴,三滴,忽然想起幼时发烧的夜晚,父亲也是这样数着滴漏的时间。那时的体温计像支银色的麦穗,在母亲掌心摇摇晃晃,而此刻父亲腕上的住院环,却像条苍白的河流,隔开了两个季节。
  这个病区多是老人。他们的影子被西斜的日光压得很薄,像褪色的旧报纸蜷在各自的病床上,轻轻一抖就要碎在风里。每天下午四点,老人们会挂着吊瓶练习走路,像初学飞翔的鹤,每一步都踩在记忆的沼泽中。轮椅扶手磨得发亮的老太太总在这个时候让护工推她去走廊尽头看夕阳,她的目光总在年轻人经过时变成柔软的丝线,直到身影消失在电梯口才缓缓垂落。
  “你父亲是个有福气的。”某天,轮椅上的老太太忽然喊住我,“哪像我们这些老骨头啊,就像药房里过期的甘草片,苦味还在,甜早被岁月熬干了。”护工悄悄和我说老太太的子女都在海外,汇款单比候鸟准时,但承诺归来的人永远停在航班时刻表上。原来,所有的衰老都是场静默的退潮,而我们这些守在岸边的身影,终究会成为下一代人眼中遥远的灯塔。
  我陪着父亲在走廊上练习走路时,他的掌心像块被岁月冲刷的卵石。他总盯着我的侧脸,眼神像在辨认走失多年的庄稼。我们经过那些挂着吊瓶的鹤群,他们的输液架在墙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如同某种神秘的文字。有时老人会突然停住,对着空气喊某个名字,守候者便轻声应着,仿佛在替缺席的应答者还债。他们挪动的轨迹让我想起老家屋檐下的蜗牛,用黏液书写无人解读的情书。
  子女们偶尔出现时,皮鞋敲击地砖的声音会惊起满走廊的期待。可往往不到半小时,手机铃声就会把那些西装革履的身影重新拽回红尘。轮椅上的老太太这时会把头转向窗外,晚霞在她浑浊的瞳孔里燃烧成最后的篝火。更多时候是老伴或护工举着输液架当拐杖,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叠成蹒跚的鹤。
  父亲出院那日,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走廊尽头。他嶙峋的手掌握住我,温热透过掌纹传来,像四十年前他握着我学步时的温度。我们走过漫长走廊,轮椅轱辘声、输液架摩擦声、晨昏交替的光影都退成背景。
  此刻,走廊像是棵倒生的巨树,我们都在年轮里跋涉——有人是飘落的叶,有人是新生的芽,而根系永远扎在相握的掌心。
  我攥紧父亲的手。

□陆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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