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夏天的情愫,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悄然唤醒,像是藏在记忆深处的八音盒,一经触动,便流淌出细碎而悠长的旋律。
记忆里的夏天,是从一场雷阵雨的轰鸣开始的。那时还住在乡下,午后的天空突然暗下来,铅云如同被打翻的墨汁,迅速吞噬了阳光。风卷着槐树叶打旋,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盛宴奏乐。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像是老天爷擂响了战鼓,震得窗户都微微发颤。紧接着,雨珠噼里啪啦砸在青瓦上,顺着屋檐织成透明的帘子。我趴在窗台上,看雨水在青石板路上汇成溪流,裹挟着落花与蝉蜕,奔向巷子尽头。雷声渐歇时,空气中浮动着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香,那是独属于夏日的清凉气息,也是童年最鲜活的注脚。
蝉鸣是夏日永不缺席的主角。清晨的蝉声清越,像是被露水浸润过,一声声唤醒沉睡的街巷。到了正午,蝉群开始狂欢,整个世界仿佛都浸泡在它们此起彼伏的吟唱里。那时最爱和小伙伴们举着自制的竹竿粘蝉,竹竿顶端缠着从家里偷来的面筋,蹑手蹑脚靠近树干。蝉却狡猾得很,稍有动静便戛然而止,待我们失望转身,又在背后扯着嗓子嘲笑。偶尔得手一只,便举着战利品满村子跑,蝉翼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恍若握住了整个夏天的热闹。记得有一回,我好不容易粘到一只大知了,正得意时,它突然挣脱,扑棱棱飞到了更高的枝头,还留下一阵响亮的鸣叫,逗得小伙伴们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弯了腰,忘记了满心的懊恼。
夏日的声音里,还藏着甜蜜的回响。卖冰棍的反复喊着:“冰棍——白糖冰棍、糯米冰棍——”那声音带着特有的拖腔,在闷热的午后格外诱人。我们攥着皱巴巴的零钱追出去,掀开棉被包裹的泡沫箱,白雾腾起的瞬间,五颜六色的冰棍露了出来。最爱的是绿豆冰棍,咬一口,沙沙的绿豆粒混着冰凉的糖水,暑气顿时消散。卖冰棍的大爷总爱和我们打趣:“少吃点,小心牙冻掉咯!”可转身又悄悄多塞半根给哭闹的小妹。有时,我们还会跟着卖冰棍的人跑上好长一段路,只为多听几遍那熟悉的吆喝声,仿佛那声音里也带着冰棍的香甜。
午后的院子是安静的。老人们摇着蒲扇在槐树下打盹,竹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风从大门溜进来,掠过竹编凉席,拂动晾在绳上的碎花裙。我躲在葡萄架下看书,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在书页上,形成跳动的光斑。偶尔有熟透的葡萄“咚”地落在青石板上,汁水迸溅,引来几只蚂蚁忙碌地搬运。这样的时光缓慢而悠长,连空气都带着慵懒的甜意。有时看着看着书,眼皮就开始打架,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干脆枕着胳膊,在葡萄架下进入了梦乡,梦里都是甜甜的葡萄香。
夏日的小河,也是我们的欢乐天地。约上几个小伙伴,瞒着大人偷偷跑到河边。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小鱼小虾在水草间穿梭。我们挽起裤腿,小心翼翼地下水,刚一触碰水面,冰冰凉凉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大家比赛打水漂,捡起扁平的石头,侧身一甩,石头便在水面上轻快地跳跃,激起一连串的水花。要是摸到了河蚌,更是兴奋得不得了,举着河蚌满处炫耀,计划着晚上让妈妈做成鲜美的河蚌汤。
傍晚的夏天最是热闹。村口的老槐树下支起了竹桌,各家端出自家的饭菜,凑成一桌丰盛的晚餐。番茄炒蛋的酸甜、凉拌黄瓜的清爽、还有母亲特意煮的酸梅汤,在暮色里蒸腾着诱人的香气。大人们聊着家长里短,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好学校,地里的庄稼长得怎么样;孩子们追逐着萤火虫,笑声惊飞了停在电线上的麻雀。月光爬上树梢时,老人们开始讲故事,嫦娥奔月、牛郎织女,在夏夜的凉风中化作最动人的童话。有时故事讲完了,我们还缠着老人再讲一个,直到眼皮打架,才在父母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回家。
现如今,我住在县城的高楼里,夏天的声音变得单调。空调外机嗡嗡作响,取代了蝉鸣与雷雨;便利店冰柜的冷气,冲淡了记忆里冰棍箱的白雾。可每当雷雨突至,或是偶然听见一声蝉鸣,那些旧时光便会翻涌而来。原来有些夏天从未真正离开,它们藏在记忆的褶皱里,化作耳畔的低语、鼻尖的清香,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温柔地将我们拥抱。
□王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