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酒壶是件古物,锡质的,通体泛着青白的光,壶嘴微微上翘,像是对着天空发问。壶身上刻着些花纹,年深日久,已被摩挲得模糊了。这物件原是祖父的,分家时,因父亲好饮,便归了他。
父亲饮酒,向来极有分寸。每日从田间归来,汗透衣衫,泥土嵌在指甲缝里,他便唤母亲:“烫壶酒来。”母亲便去灶下生火,将黄酒倾入壶中,隔水温热。菜不过是些腌萝卜、炒花生之类,间或有一碟咸鱼,便算是佳肴了。父亲盘腿坐在堂屋的矮凳上,将酒缓缓注入小杯中,先嗅一嗅,再小啜一口,眼睛便眯起来,仿佛全身的疲乏都随着这一口酒消散了。
我少时常见他这般饮酒。夏日黄昏,蚊虫在低空盘旋,父亲就坐在门槛上,酒壶放在脚边。他饮得极慢,一杯酒要分作三口,饮完三杯便止。有时邻居来串门,劝他多饮,他只笑笑:“够了,明日还要下地。”酒至微醺,他的脸色泛红,话却不多,只是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些。醉了,便径自去睡,从未见他有失态之时。
这酒壶随他多年,壶底积了一层厚厚的酒垢。母亲每欲清洗,父亲总是不许,说有这垢在,酒味更醇。壶把手上缠着一圈红绳,原是松动欲断,父亲自己捻了麻线,细细地缠好。他待这壶,竟如待一个老友。
后来父亲年岁渐高,腰腿不如从前利索。医生诊过脉,道是肝有小毛病,最好能戒酒。母亲闻言,当即将酒壶藏入柜底。父亲起初不言不语,照常吃饭睡觉,只是每顿饭时,目光总往放酒壶的地方流连。过了半月,他寻出一只瓷杯,自去烫酒来饮。饮了两口,却皱眉放下,道:“不是这个味。”
母亲在旁缝补,闻言抬眼看他,见他面上皱纹里嵌着失落,竟显出几分孩童般的委屈来。她叹了口气,放下针线,去柜底摸出那老酒壶来。父亲的眼睛霎时亮了,却又强自按捺,只道:“医生说不让喝……”母亲打断他:“少饮些不妨事。”便将壶仔细洗过,烫了半壶酒。
自此,父亲又得饮酒,只是壶中酒量减了大半。他饮得愈发慢了,一杯酒要在唇齿间盘桓许久。酒壶也老了,壶嘴有些漏,每每倒酒,总要悬一会儿,待最后一滴落尽。父亲的手指不再如从前灵便,有回失手将壶碰倒,他慌得连忙扶起,用袖子擦拭,检查再三,唯恐摔坏了。
去年冬日,父亲病了一场,酒便彻底戒了。老酒壶洗净晾干,收在橱柜最高一层。有时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锡壶上,反射出微弱的光。父亲偶尔抬头望它一眼,目光平静,看不出是怀念还是释然。
壶静默,人亦静默。
□苑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