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被迫背诵古诗词,对我来说是煎熬的苦役。但奇怪的是,那些似乎早已经遗忘的句子,后来常在生命中一些意想不到的瞬间悄然浮现,如春日返青的草芽。而若在记忆力丰沛的年纪未能储备这些诗词,待到需要之时,就只能徒留一片茫然了。原来,我们需要在平日里不断累积对美的感受,才能在某个时刻自然流露。
这美的“库存”,当从稚嫩幼龄之时便开始积攒。若家里有幼童,请留心观察,当音乐响起时,小小的身体常会不自觉地应和节拍轻轻摆动——这已是美在叩击稚嫩心灵的门扉。孩子记忆里的声音与节奏,其实正悄然编织进他呼吸的韵律与脉搏的跳动。
当我真正亲近音乐后,才发觉同一首乐曲的不同演绎竟如隔霄壤。比如马友友与福尼埃所奏的大提琴曲,即使同为巴赫的无伴奏组曲,选其中短短三十秒的段落反复聆听,也能辨出天壤之别:马友友年轻而光芒四射,福尼埃则含蓄沉稳,琴弦间浮动着一种秋日般的苍凉。这差异背后,实则是外在声响与内在生命节奏的隐秘对话。
深秋某日,天气骤然转冷,落叶纷飞,那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便倏忽浮上心头。
有一年八九月间,我领一群孩子到深山里游玩。面对红叶飘零,他们全神贯注,几乎屏住呼吸。可当红叶落尽,孩子们脸上却显出茫然失落——因找不到恰当的词句或声音,来表达胸中激荡。他们渴望表达,因为无人能对自然伟力无动于衷。无论是深山的辽阔,还是湖海夏夜那铺天盖地的星河,都曾让他们震撼得哑然失神。然而失语,却成了他们与感动之间一道难以跨越的深堑。
诗的库存,声音的库存,视觉的库存,连同自然万象的馈赠——这些皆应让孩童自幼便去触摸、去收藏。真正的库存并非往空瓶里灌水,而是悄悄埋下一粒种子。
我幼时学过几年钢琴,后来荒废了。多年后重听肖邦,那曾经笨拙练习过的夜曲旋律涌上心头,指尖竟无端在膝上模拟起按键。原来童年指尖的笨拙记忆,早已渗入血脉深处,在某个音符的召唤下悄然苏醒。
今年我带学生去海边写生。面对落日熔金、海鸥翻飞的景象,一个孩子焦躁地反复涂抹画纸,最终沮丧道:“老师,它太美了,可我的手跟不上我的眼睛。”他眼中盛满晚霞的壮丽,画笔却难以描摹其万一。这无力感并非技巧匮乏,实则是心灵库存中缺乏可与之匹配的美的形式。他未曾储备足够丰富的色彩、线条、光影的典范,来应对自然的慷慨馈赠。
“库存”一词或许显得生硬,因它常使人联想到物质世界的囤积,譬如惊惶之际抢购的米粮泡面。而我借以言说美的库存,乃指精神陷于极度困顿荒芜时,它恰是那延续生命烛火之物,是使生命得以继续饱满、圆融的根基。
有位朋友曾陷重病,卧床日久,意志消沉。某日他忽然轻声背诵起幼年学过的诗句,从“床前明月光”到“大江东去”,枯寂的病房仿佛被诗行擦亮,竟有了温度。后来他告诉我,那些沉睡多年的诗句,是深渊边缘悄然伸出的藤蔓——美的库存原来不是风雅的点缀,而是生命的救生索。
美之库存的积累,终究不是教孩子死记硬背多少名画、名曲、名句。它更像是埋下一粒种子,在岁月里沉默着,待某天遇到合适的阳光雨露,便会破土而出,以意想不到的姿态,回应生命中的苍茫时刻。
当灵魂陷入长夜,那些深植于童年的美之印记,会如暗室中的烛火,无声地燃起,温暖并照亮我们前行的路——原来生命中的美,最终是为了在至暗时刻,仍能辨认出光明。
□李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