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节前,家里添了一盆文竹。那纤细的枝条,嫩绿的叶子,在窗台上舒展着,像一位穿着绿纱裙的少女,轻盈地舞动着。我每每坐在书桌前写作,抬头望见它,心情便格外愉悦。
然而好景不长。渐渐地,文竹的叶子开始泛黄,有一株甚至显出了枯死的迹象。爱人见了,说:“搬到外头让它吃吃风吧。”谁知没过几日,那株文竹竟又冒出了嫩芽,新绿点点,宛若重新获得了生命。
“吃风”这个词,字典里是寻不见的。它是我们豫北的俗语,意思是让久居室内的生灵到外头透透气、换换环境。就像人憋闷久了要开窗通风一样,植物也需要呼吸新鲜的空气。
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煤矿家属区的日子。那时家家户户都垒着煤火灶台,用散煤生火做饭。冬天的夜晚,为了保暖,门窗都糊得严严实实。煤火封上后,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有一年冬天,前排房孙婶就“煤晕”了。记得那天清晨,大人们慌慌张张地把孙婶抬到院子里,让她“吃风”。孙婶脸色煞白,嘴唇发紫,躺在藤椅上一动不动。我们几个孩子躲在人群后偷看,心里害怕极了。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孙婶才慢慢睁开眼睛,大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在煤矿下井的父亲,生性木讷,最爱说“吃风”这个词。高考落榜那年,我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父亲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是每天早晨轻轻推开我的房门,说:“别闷着,出去吃吃风吧。”
起初我不理会,后来被他说得烦了,就真的走出家门。矿区后面就是太行山,我常常一个人爬到半山腰,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发呆。山风拂过面颊,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远处,矿区的烟囱冒着白烟,工人们像蚂蚁一样在矿井口进进出出。看着这些,心里的郁结似乎真的被风吹散了些。
父亲见我天天往山上跑,也不阻拦。有时傍晚回家,会发现书桌上又整洁了,或是多了几颗核桃。父亲从不说这是他放的,但我知道,那是他笨拙的关心。后来,我在王封煤矿教育科当了代课老师,第一天上班前,父亲只说了一句:“好好工作!”
如今,父亲已经走了十几年。每到故乡的老屋,或上至太行山,我总会想起他说的“吃风”。现在我才明白,那不仅是让我出去透气,更是希望我能走出阴霾,重新开始。就像那株文竹,吃过风后,又焕发了生机。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矿区家属区早已盖起了新楼房,当年的煤火台早就不见了,家家户户都用上了天然气和暖气。但我还是会想起那些飘着煤烟的日子,想起父亲站在门口,轻声说“吃吃风”的样子。那时的风,不仅能吹绿草木,更能抚平心里的褶皱。在风里,有煤灰的味道,有父亲身上的汗味,还有说不尽的关爱。
窗台上的文竹又长高了,嫩绿的枝条探向窗外,仿佛在追寻风的踪迹。我忽然明白,生命就是这样,需要不断地“吃风”,才能保持鲜活。而有些爱,看不见也摸不着,却永远都在。
□王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