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高八层,墙面主体呈灰白色,阳台从正面挑出;东西两侧竖嵌着的咖色条纹,大多已斑驳脱落,道道纵深的线条似岁月清晰的年轮。整座大楼像一位褪尽华衫的隐者,沉默地立于静安寺的繁华喧嚣之侧。
这是上海常德路195号,张爱玲住过六年的常德公寓。
初夏的申城街头,人流熙攘,站在这里,我感到了一种深沉的静谧。公寓正面的铁门锁得严严实实,仰头看向遥不可至的6楼65室,依稀仿佛间,我像是听到了那位民国“临水照花人”幽兰般清雅的呼吸,眼前这座古朴如线装书的楼房里,也封存着她文字里永远也燃不尽的袅袅沉香。
而此刻,能最近距离嗅得那沉香的,莫过于走进这间以张爱玲元素为主题的书店了。推开书店的木门,古雅怀旧的气息扑面而来:整面墙的木质书柜和复古样式的桌椅,皆是那种极具年代感的红棕色;淡黄的碎花壁纸、屋顶黄晕的灯光,都泛着幽幽古意;角落里那台老式留声机里,传出柔缓沙哑的女声,如泣如诉。店里游客三两,皆敛声缓步,绝无喧哗。书柜里陈列着很多张爱玲的作品,包括港版和台版等各种版本,其中有《半生缘》的繁体竖排版,有《小团圆》的手稿复印件。她的首部中短篇小说集《传奇》则摆满了书柜整整一格。想想她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一个跌宕起伏的传奇?出身名门,才华惊人,却一生坎坷,情路多舛,最后客死异国,落下苍凉的生命句点。
住在常德公寓的那六年,是张爱玲生命册页中最华彩的篇章,无论是创作还是爱情。1942年夏,她从香港回到上海,住进了这幢大楼的6楼65室。后来她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写下这样的文字:“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地方……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抱着这种享受的心态,张爱玲正式开启了她的公寓创作生涯。听着电车的铃声,枕着市井的喧扰,她在这里写出了一部又一部令世人惊叹的作品:《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金锁记》《封锁》……而在1943年的某个黄昏,那个让她“低到尘埃里”的男人也走进了公寓大门,得知爱玲不在,他将写有自己姓名和电话的字条塞进了65室的门缝。那张轻薄的纸片,迅速点燃了一段倾城之恋的冲天火光,遗憾的是,那光很快就被谎言与背叛浇成了枯寂的冷灰。
眼前,爱玲的文字静静地躺在书柜里,被一波又一波倾敬的目光摩娑,被一只又一只温情的手掌托起。有些书的书脊已被翻得软塌塌的,它们无力地摊在柜中,仿佛一只只褪色的蝴蝶标本;细嗅之,暗香仍氤氲。
在弥漫的书香里,我凝视着墙上悬挂着的张爱玲照片。最喜欢的还是她流传最广也最令人惊艳的这张。照片中人青衣薄黛,头颅微昂,双手叉腰,神色傲然,那睥睨一切的眼神极具穿透力。照片上的她,真像一株盛夏的花树,饱满多汁,呈现出繁复张扬的美艳,一如她的小说语言。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最美,我原以为这张照片必是拍于她恋爱期间,可一查方知,是摄于1954年。彼时的她,早已与胡兰成离婚,历经情殇后孤身漂泊。再细看那照片,女人看似孤傲的眼神中又岂无苍凉悲怆?不过是披了“一袭华美的袍”,内心却“爬满了虱子”。
爱情的幻灭于她是致命的打击,生命的光芒骤然黯淡,艺术生命也大为失色。她的创作自那以后便繁华落尽、顺流直下了。她爱得披肝沥胆,就连分手还把30万稿费寄给那个负心人,只为他能在流亡途中少些困窘仓皇。如此毫无保留交付真心,因为天真单纯?可她的笔下从无童话,其冷峻犀利的笔触一次次勘探人性的深渊,更将爱情里的虱子一只只捉了出来,活生生摆在读者面前。这个在文字里将爱情解剖得鲜血淋漓的女子,最终却不得不吞下爱情的鸩酒,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苍凉的手势。
如今,一代才女爱恨已散,常德公寓也在无形中矗立成了一座文学的地标。望着公寓紧闭的大门和门前与我一样徘徊瞻望的游人,我忽然觉得那扇门并未真正关闭,因为,每一个热爱她文字的人,都可以推开它。
□查晶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