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版:夜读

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陈应松新作《月亮粑的故乡》节选——

月亮粑的故乡

  •   《月亮粑的故乡》 陈应松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本书收录了陈应松近年创作的评价最高的散文。陈应松的散文,素以文字的奇美炼化、文章的布局精巧、文心的壮阔典雅、文辞的绚烂沉雄著称。随着作家所游历和叩访的雪山、森林、冰川等,他以优美的文字为读者呈现了深山老林的奇花异草、珍禽异兽,也为读者介绍了少数民族的奇风异俗、美食怪味。对自然的投身与热爱,让作者深情透彻地领悟了山川大地对生命的启示,对精神的滋养,对文学的造化,这是一本行走和思考的厚重之书。本书揭开了那些遥远、美丽、神奇的自然之地的面纱,为读者建构了一场浩大的山河盛宴。
      月亮粑,跟我走,
      一走走到黄金口,
      你割肉,我打酒,
      两个吃哒搁(交)朋友。
      朋友搁得高,打把刀,
      刀又快,好切菜,
      菜油清,好点灯,
      灯又亮,好算账,
      一算算到大天亮,
      太阳粑粑喊收场。
      这首流传在湘鄂两省甚至更远的古老儿歌,为何都是唱“一走走到黄金口”,而不说其他什么口?原因也能说清:一是,黄金口曾经是虎渡河上的大码头;二是,三国时刘备带军驻扎公安时,军营就在黄金口,这里的柴林街就是孱陵街,是公安县城。刘备娶的老婆孙尚香,也住在黄金口旁的齐居寺,后叫孙夫人城,理所当然是各地孩童们向往的地方,割肉打酒非去的大码头。
      黄金口没有金矿,不产黄金,为什么会有这个名字?这个地名来自一千七百多年前。相传,刘备的夫人孙尚香跟随刘备征战,淋雨后得了一场大病,茶水不进,不言不语,卧床不起。刘备急得不行,派人四处寻医。后来打听到柴林街有位叫王冠群的老郎中,是回春堂第十六代传人,皇帝御赐过“国医圣手”金匾,于是请来诊治。服过王先生的药汤之后,立马见效,孙尚香轻唤了刘备一声“左公”。刘备大喜说:“娘娘开了黄金口!娘娘开了黄金口!”这个故事是我的外祖母口述的,比各种版本的“黄金口”传说故事都正宗、准确、生动。
      黄金口,我的出生地,十八岁那年才离开。如今在黄金口村庄的某处,在一片油菜地的垄头,竖了一尊我的铁艺雕塑,还有一堵很漂亮的飞檐白墙上,印有我的许多作品的封面,我终于“回到”了儿时的村庄和小镇。“我”站在村头,远望河岸,远望田野上依然青葱的庄稼和生活。
      在我启蒙读书的黄金口小学门口,有一块看板,上有一弯金属的大月牙,写着这样一句话:
      黄金口:月亮粑的故乡
      这句话感动了我,儿时的童谣又在耳畔响起。多少个月亮爬升的夜晚,我们聚集在虎渡河边的大堤上,唱着这首“月亮粑”的童谣,嬉闹玩耍。月亮我们不叫月亮,就叫月亮粑。是的,月亮就是挂在我们头顶的一个香甜可口、热气腾腾的大粑粑,我们对着它,亲切地叫它月亮粑,就像叫儿时的玩伴和发小,叫一个人的乳名。
      我的乳名叫雪平。我出生的那夜,大雪纷飞,外祖母清晨出去给亲戚报喜,打开门,门前的河面已经封冻,积雪平齐了高高的门槛,于是就对我父母亲说,这娃就叫雪平吧。那一年,虎渡河里的坚冰之厚,可以走汽车。
      黄金口旧有“小沙市”之称,它的确是个大码头。青石板小巷,吊脚楼河街,千帆林立,万商云集。河滩边、大堤上堆砌着高高的杉松圆木堆,摆列着小山一样的蒲包货物、棉花匣子、粮食麻袋、榨菜坛子,水果船一船船靠岸,煤油桶一桶桶登坡,车辆穿梭,摩肩接踵。
      黄金口分老街、新街、老场。我家住老街,旧名益阳街,街上人多为湖南益阳的生意人。曾有各种商行,连美孚、亚细亚等洋油公司也在此设有机构。老辈子人记忆犹新的有武余林商铺、大福生豆腐坊、鲁复兴货栈、孙氏糖稀厂、陈氏刨烟铺、傅氏染衣坊、昌盛神香厂、赵世榜碾坊、洪大福匹头铺、余家二爹打钱铺、郑甲记斋馆、李贵记斋馆、周源安当铺、周守生烛厂,当然也有我母亲家的张家香铺。还有我记事时的邹银匠银铺、黄记皮匠铺、陈婆子家的中药铺、纪家的糕点铺、陶家的剃头铺、鲁记茶馆、郑记铁匠铺等等。
      我记得那些深宅大院,如卫生所的三进老宅,肯定是某大户人家的宅院。我父母的缝纫社,也是封斗墙。搬运公司占用的大院有很好的木楼,二楼之大,全镇开大会都是在楼上,据说那就是美孚洋行的旧址。如今仅存的一些断壁残墙,依然巍峨在陋巷深处。我们小时候,爱在那些大石狮上骑玩,感受古老石头的沁凉。邮电所门口的两面大石鼓、高高的石头台阶上有石门槛,都是我们喜欢的玩耍之处。
      志书记载:黄金口,因当地有条小河名“黄金口水”,故名。“自虎渡口支分江水至此,东入茶船口,合吴达河诸水为东河。”黄金口得两河之便,河上有桥相连曰三穴桥,为石拱桥,七孔,在明代是本县邑最壮观的桥。明公安教谕阮礼铭曰:“影横星月,卧偃苍龙。七门洞达,巨流莫冲,足知其雄伟矣。”两河三岸,店铺麇集,商业和手工业兴盛。小镇名人辈出,明朝宣德、正统年间的礼部尚书杨溥、柳氏花牌的创始人柳画匠,皆是此地名人。
      虎渡河是一条古老的河流,源头是长江,河尾流入洞庭湖,是洞庭湖平原和江汉平原的水上通道,在以水运为主的过去,它一直是两湖平原重要的交通命脉。
      从河沿一直延伸至堤垸内外的黄金口小镇,依傍着缓缓流淌的河流,浪花舔舐吊脚楼的木柱和墙基,拍打的声音像是一首老歌,固执而浊闷。在半边悬空的街巷里,从楼旁伸入河埠的石阶,坚硬柔亮。茶馆、商铺、作坊、蹲在角落的石臼、守卫大门的石鼓,被昏暗的灯火映照在巷陌中。挑水夫一路洒下的水滴,像是石板锃亮的疤痕,这串濡湿的印迹被狗嗅吸着。月亮从荒远的河面升起,巷中的石板路陡然像一条卧龙的巨大鳞片飞奓起来。河水是天空的镜台,而参差的屋脊是时光凝止沉默的思绪。因为河流从旁边流过,带来了与小镇完全不同的神秘水腥味。会有猛烈的河音,突然刺入夜空,像一个武夫澎湃激荡的梦呓。满地的月光叩打着厚重的石门簪、门槛和门扇,青色的光波像盐晶一样泛出来,映射着小镇已经存在千年的虚静与敦实。巷口出现的影子恍似幻觉中梦游的人,那是一棵树,一棵枫杨或者一棵巨大的泡桐,它的树冠探近河水,并随着波浪一起摇晃。
      在大堤上奔跑疯野的孩童们,唱着古老的“月亮粑”儿歌,而在河流的暗处,浪的牙齿阴险啃噬着泥沙的堤岸。船舶停靠在码头上,船夫和船带来了喧闹,也带来了异地的口音。他们放下帆桁、抛锚泊船,整理缆索,冲洗船舷,船尾冒出了炊烟,淡淡的柴烟和小巷中漫漶的烟霭一起沆瀣交融,将小镇送入“月亮粑”升起的空寂辽阔的夜晚。月亮悬停在青色的天空,倾洒下瀑布般的光芒,浇灌着我们的生命。月亮粑上的村庄,就在我们头顶,就像一个沿河的远方码头,可望而不可即,让我们用幼小的幻想填补着与它的距离和路程。
      靠河边的吊脚楼,飞湍的河水浸淫着墙基,墙缝里生长着茂盛的芒萁、蕨、蒿和叶片宽大的吐血草。渍黑的墙脚无论生长什么样的植物,河中的影子都映衬出它们的苍老。月光里,飞檐上的跑兽,砖雕的狻猊、獬豸,在它们踞蹲的屋脊上,一只轻盈行走并张望的野猫,同样属于小镇远古般的夜晚。清澈的星空下,有许多被房屋切割的阴影,也有明亮的月光,随着天井淌进院落,遗弃在安静的小巷青石板路上,潴积在深凹的车辙中,变为明天清晨的露水。
      虎渡河在夜晚流淌的声音,像摩擦在玻璃上,弯曲的石桥连接着河岸。不堪重负的椽子在沉重的青瓦下喘息,小镇的灵兽在风中出现,在院墙上踱步。墙上的砖悄悄风化,被风雪抠着粉末。
      白天的蓬勃亢奋和夜晚的荒洁清寥,都是小镇显身和匿踪的方式。涛声浸漫出水汽蒸腾的岁月,闾巷夤夜挑起的灯火,挂在船桁上的桅火,沙渚上孤独闪烁的渔火,摇晃在小镇漫长的黑暗中。清晨打开临街的排门,延续着烟火里的日子,但也磨蚀着小镇的生命,最后将它们从饱经沧桑过后无情抹去,就像送别一个老人,让它们等同于野草、荒陌和废墟。成为墙基,成为承受虚空的柱础,在一扇扇完整但倾斜的、埋入河边泥沙的墙体上,从砌成、剥落到坍塌,砖与砖黏合的石灰犹在,我们抚摸到了曾经建造人家的欢笑和温暖,也看到了那无法撑住的溃退与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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