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版:夜读

第十三届骏马奖得主王小忠新作《草籽来自不同的牧场》节选——

他们就是阳光下最值得赞美的劳动者

  •   《草籽来自不同的牧场》王小忠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本书是一部藏地题材的生态纪实文集,也是作者行走黄河源的一线观察记录。书中收录《河源纪事》《车巴河纪事》《草地纪事》三个系列散文。《河源纪事》抒写黄河上游自然生态保护取得的成效,同时也对黄河上游的风物人情做了细致入微的描绘。《车巴河纪事》记录了作者作为基层干部在车巴河工作时的所见所闻所感,是一部生动的牧区生活实录,再现了高原农牧区人民真实的生活状态。《草地纪事》通过在山野的考察、触摸、倾听,思考人和自然、土地与生存之间的关系。
      四月中旬一直到五月上旬,是令人紧张而又担忧的时间,牧民紧张的不再是初春的严寒,也不是初夏里的荒凉,而是草原的青黄不接。这段时间里天气变化多端,雨雪交加,夜晚气温极低,不敢出帐,宽大天地间,只有牦牛狂野而毫无拘束。不过雪的消融很迅疾,它给更多的牧草输送着养分,也让湿地吸纳了更多的成员。这种境况下,不能贸然深入草滩湿地,除非你准备了好几双鞋子。
      鸟儿在这段时间里要保持良好身体,因为繁殖的时节马上要来临了。各种鸟儿在太阳未出之前就在天空盘旋,这让所有起早的虫儿心有余悸。每寸草地不断露出它的真面目,而且随时变换脸色。不经意间,会有很多牧草穿透土层,抬头张望熟悉而陌生的天地。往往在这时候,牧草的邻居们也会忙碌起来。蚂蚁会小心地扒开泥土,野兔会竖起耳朵,旱獭相互厮打、拥抱、追逐,欢快无比,高原上的万物都到谈情说爱的时候了。
      麦朵合塘的情形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花滩对面原有的一小片灌木丛突然变成了树林,花滩傲视所有色彩的时光也似乎提前了。牦牛和羊群的眼睛中多出了欲望的神采,它们低下头,不再肆意奔跑,变得专注而乖顺,一直到暮色来临,带有青草芳香的粪便一泻而下。等到被粪便覆盖的草地上再次长出嫩草时,真正的夏天就来临了。那时候,你会发现,牛粪所盖之地的花草茎秆足有筷子那么粗。
      更有意思的是,在去欧拉秀玛乡政府的路上,我遇到了许多同乡人,他们说刚刚发了工资,要去下馆子。其中一个我看着特别熟悉,但就是想不起名字,他理所当然坐到我车上,而且十分大方,言谈间没有丝毫遮掩。拖拉机开得飞快,很快就到了饭馆。大家分开坐,相互间也不走动,但每张饭桌上的菜却不一样。
      我不知道该坐到哪儿。正在为难之际,他叫我名字,并示意让我和他坐在一起。他一个人一张桌,一盘肉,一盘洋芋丝,一盘豆芽炒粉条,还有两碗干炒面片。他那一嗓子,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到我身上来了。我有点莫名的紧张,坐下五六分钟后,才平静了下来。赶紧吃,都凉了。他说。
      我请,说好了,别抢着付账。我找了一句话说,可话一出口,却显得小气而做作。
      他笑着说,钱我已付了,你放心吃吧。
      发财了?我说。这是村里人遇见有人请客常说的话。
      看你说的这是啥话,随意吃点,花不了多少钱。他说,谈不上发财,都是苦来的。
      他的话刚落地,旁边桌子上一个粗壮的大汉恶狠狠地说,苦来的?简直不要脸。
      不服今晚继续,战斗到天亮。他哈哈大笑说,都怪你们手气太臭。
      那粗壮大汉放下筷子,说,你那叫耍奸,是不要脸。
      他有点不高兴了,说,啥叫耍奸,那叫技术。
      我好奇地问,你干什么技术活?
      那粗壮大汉见我不明原因,索性坐了过来,说,短短三个小时,赢走了我们一天的工资。你认识他?跟他一起一定会被他算计的。
      他没有生气,接着又是大笑,一把拉住那个粗壮大汉,说,就在这儿吃,一样的。又说,看把你们小心的,就要了那么点菜?钱我都付过了。
      吃完后,有人提议在欧拉秀玛附近转一圈;也有人说太累,想早点回去休息。意见无法统一的情况下,他说,那早点回吧,明天活多。大家不再有争议,爬上拖拉机,一溜烟消失在暮色已至的公路上。
      让我分外吃惊且无法理解的是,他没有走,而且站在我的车跟前,等我开门。
      我说,他们都回去了。
      他说,小车比拖拉机快。
      我说,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走?
      他说,你不去吗?你住哪儿?这里可没有住宿的地方。
      我说,满大街都是旅社呀。
      他说,别扯了,旅社里你不能住。
      我说,为啥?
      他说,旅社里人杂。
      我笑了一下,说,这里还有一家天堂酒吧。
      天堂酒吧是啥年月的事情了。他说,乡镇建设时拆除了。
      我笑着说,你倒是很清楚呀。
      可不是吗,他说,我常年在这里打工,天堂酒吧就是我们拆除的。
      我又问,那你现在干啥技术活?
      他说,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都是下苦活。
      我只好顺从了他。
      就在麦朵合塘对面不远的地方。那里是一片分外宽阔的草原,几顶帐篷里亮着灯,伸出帐篷的铁皮烟筒里冒着浓烟。车停在路边,进入帐篷时,大家都吃了一惊。
      那个粗壮的大汉说,你真来了?
      晚上没有玩牌,各自回帐篷早早休息了。我住的帐篷里有六个人,多出一个人,显得有点挤。灯虽然熄了,但都没睡,都在被子下玩手机。他似乎很兴奋,无话不说,谈起我们村子,比我还清楚。当然,最关键的话题是包揽活。
      他说,今年不让挖虫草,不过也没闲着。黄河上游生态治理工程浩大,于是,就带着老乡们种草种树。又说,到了七八月,这里会来很多旅游的人,到时候再搞点新鲜水果、酿皮、雪糕之类的,摆个地摊。
      我说,你脑子好。
      他说,要生活嘛。转世成人了,就要活得像个人的样子。人模人样,别人才会佩服你,对不对?
      对,要人模人样。我说,可是,活着不仅仅是为别人呀。
      你错了。他说,更多时候活着就是活给别人看的。
      我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这几年这里变好了,感觉也没有以前那么冻了。
      我说,那你以前主要干啥技术话?
      修过房子,挖过草皮,打过兔子。他说,能干的都干过。
      现在呢?我问他。
      现在干些技术活。他笑了笑说,技术活能挣钱。
      种草种树也算技术活?我说。
      你不知道了吧?种草种树需要十分过硬的技术。他说,否则,成活率达不到标准,来年你就没钱可挣了。又说,种草是细活,深度要把握好,还要把灌木、杂草、石头等收拾干净。施肥不能太薄,也不能过厚。还要看天气情况,当天平整的地块不能当天种,要捂一捂墒气。也不能在下雨时种,更不能在刮风时种。种树也差不多,对树坑的要求比种草还严格。
      他不再说话了,转了下身,将大半被子卷了过去。突然之间,我感觉到了冷。
      又遇到了一场雪,不过天气是晴的。雪是什么时间下的却不知道。当我走出帐篷,红红的太阳已在头顶。帐篷四周湿漉漉的,显得格外清新而美丽。牦牛蹄坑中的雪还没有完全化尽,而牛粪边缘处的草皮格外鲜嫩,新生的牧草活力十足。帐篷顶上冒着热气,雪化成水,水又滴到草地上,化成了一摊一摊的柔情。公路附近的坑洼处填满了厚厚的黑土,离黄河不远处的沙地上种满了树木,第一轮阳光走过,这里仿佛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空气里充满了清香,这种全新的感觉足以激发你充沛的灵感,让你忍不住为它们写下赞美的诗篇。
      他们正在忙碌工作,看起来反复而乏味,但如果将一切同草地上的万物联系起来,你就会发现,反复而乏味的工作往往充满着难以言明的神圣与伟大,并在四季的轮回中,闪闪发亮,熠熠生辉。当自然的歌唱弥漫整片草原的时候,他们就是阳光下最值得赞美的劳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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