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个思念的季节。
　　虽然新冠肺炎疫情的阴影还未散去，但街头的草木已经萌出新芽，昭告着充满希望的春天正在向我们走来。
　　困守在家，心头常有阴云不散，惦念老家的亲友是否已经开始春耕，惦念农民朋友的蔬菜、水果能否卖出去。
　　夜里，在梦中回到老家，睡在那盘温暖的大炕上，一家人其乐融融。梦里头，母亲还是在世时的样子，每天忙忙碌碌地做饭、喂牛。几天后，弟弟也回去了，我发现那个大炕实在睡不下那么多人，就张罗着打地铺。农家小屋一下子聚起那么多人，虽然有点拥挤，但气氛非常温馨。孩子们打打闹闹，大人们忙着干活、做饭。
　　第二天，和弟媳在微信上聊起这个梦，她说，我想母亲了，等多会儿回去上个坟。我说，疫情结束的话，清明节我就回去一趟吧。
　　我是在春天出生的孩子，对于春天这个季节的印象格外深刻。儿时过生日，没有蛋糕和蜡烛，没有什么仪式，母亲会给我煮个鸡蛋吃。家里虽然养着十来只鸡，但是鸡蛋都是攒起来卖钱的，我们只有过生日时才能吃到煮鸡蛋，过年时可以吃到鸡肉。
　　那时的春天，除了白菜、萝卜，没有新鲜蔬菜，就连土豆对我们来说都是昂贵的蔬菜（白菜萝卜几分钱一斤，土豆几毛钱一斤）。为了让饭菜更美味一些，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会我辨识各种野菜，面条菜、涩荠菜、蔓菁叶子、野蒜苗、白蒿、苜蓿等我都认识，常去地里采摘。
　　天气稍暖和点儿，榆钱、桐树花、洋槐花、灰条菜、扫帚苗、马齿苋、薄荷菜、野芹菜、枸杞叶等各种野菜野花都会出现在我们的餐桌上，做成烩菜、凉拌菜、麦饭、包子等，慰藉我们贫瘠的肠胃。
　　我读了初中后，学校食堂里不能正常对学生供应饭菜，或者是饭菜太贵我没钱买，只能带着母亲做的馒头、咸菜吃。母亲为了给我补充营养，把野菜剁碎蒸在馒头里，或者把绿豆泡软后蒸在馒头里，我每次吃母亲特制的菜馍、豆馍时都感觉特别香甜。
　　前些年，母亲冬春季节频繁咳嗽，曾在太原治疗过一段时间。春暖花开时，她也张罗着去挖野菜，我带她到森林公园挖白蒿，到汾河公园掐苜蓿叶。春风吹拂，花香阵阵，芳草青青，母亲的情绪很不错，暂时忘记了疾病的困扰。
　　只可惜，这样的美好时光太短暂了——父母竭尽心力把我们姐弟三人供到大学毕业，我们参加工作后分布在全国各地，团聚的时光非常有限。常年的辛苦劳累伤害了父母的身体，母亲的身体尤其虚弱。可惜我们为了事业忙碌，无法经常陪伴他们身边。
　　母亲离开后的这几年，我常常想起母亲、梦到母亲，梦到她在老家的窑洞里烧火做饭，梦到她在炕头为我们做鞋子、缝新衣……
　　母亲这一辈子太辛苦了：童年时恰逢三年自然灾害，常常忍饥挨饿。她和姥姥为了在农忙后攒点粮食，跑到几十里外的地方拾麦子。因为体谅父母的辛苦，成绩优秀的她早早辍学帮忙干农活，晚上还要熬夜纺线、织布。
　　我记得以前听她说起过，白天忙了一天后，晚上特别疲乏，但因为姥姥还在忙碌，她只能强打精神继续干活，长年累月睡眠不足，导致神经衰弱。
　　母亲有个弟弟，是我的姥姥姥爷在40岁左右生的。母亲一心帮衬父母干活，是为了攒钱盖房子，让弟弟将来有资本娶媳妇——他们是从河南来到山西安家的外来户，一穷二白，家底太薄，必须拼命攒家底儿。
　　在帮衬父母的过程中，母亲渐渐长大。和同龄人相比，母亲结婚较迟，嫁到父亲这边家里，又开始了更困苦的生活——父亲有兄弟六个、姐妹三个，也是从河南来山西安家的外来户。
　　爷爷奶奶给他们分家时，只给了几副碗筷和二十斤粮食。母亲和父亲白手起家，攒钱盖房子，养育几个孩子，艰苦可想而知。
　　父母种小麦、玉米、黄豆、绿豆、棉花等各种庄稼，养牛、养羊、养猪、养鸡……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地拼命干活。只可惜农产品的价格一直非常低廉，一年忙到头，留了口粮，交了公粮，也攒不了仨瓜俩枣。
　　即使在产后，母亲也得不到照料和充足的休息，吃的是开水红糖泡馒头，过不了多久就要拖着虚弱的身体做饭、洗衣、干农活……
　　我们姐弟几个小的时候，没有人看管，姥姥帮着带过我，表姐帮着带过我，后来我又帮着带弟弟妹妹。去地里干活的时候，父母就拉着小平车带着我们。
　　我记得当时我只有四岁多，就帮着父母带弟弟。当时父母忙着蒸馒头，我抱着弟弟在桌旁玩耍，他用小手抓住了暖壶提手，我只能把他抱开，暖壶倒了，滚烫的水流出来，把他的棉衣浸湿，烫伤了他的胸脯，我只能手足无措地尖叫……
　　母亲除了要和父亲忙地里的农活，忙着做饭，还要在晚上给我们做衣服、做鞋子。一家五口人，一年每人至少一双单鞋、一双棉鞋，都靠母亲一针一线手工缝制出来；单衣、棉衣也要通过缝纫机和手工做出来。家中的窗帘、被褥也由母亲缝制、拆洗。
　　为了省钱，我们没有进过理发店，家里几个人的头发，都由母亲修剪。母亲自己的头发，则由她自己修剪，我也曾帮忙修剪。
　　读高中后，我还是穿着母亲做的布鞋。有一次放在宿舍床下，假期结束后发现鞋子因为潮湿发霉烂掉了，我捧着那双鞋心疼无比。
　　读大学后，看到别的同学穿着皮鞋、运动鞋，我开始嫌弃母亲手工做的鞋穿起来土气，曾拿着自己做家教挣来的钱买鞋子穿。
　　看到别的同学穿戴时尚新潮，花钱不用筹划，而我还得用自己的节假日、午休时间去做家教，攒钱交学费、挣生活费，我也曾在心里悄悄埋怨父母未能给我提供物质充裕的生活，让我的每一天都过得那么窘迫。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多么虚荣啊。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在外上学、生活的日子，母亲非常惦念、牵挂，我回家后，有一天她问我是不是坐了客运车，说她梦到我下车时被卷到车轮下，她明明知道只是做梦，却揪心了好几天。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仔细想来，因为读书、工作的原因，我和母亲相处的日子其实很少，也不曾做个贴心的女儿，关心她的身体、关注她的精神生活。而母亲却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关心我的身体，关注我的成绩，牵挂我的进步，殚精竭虑为我付出一切……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当我成家生子后，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体味到母亲当年甚我于十倍的艰难与不易时，当我想卸下身上的铠甲与母亲相依相偎时，她却早早地离去了，只留下我们在这世间痛悔与回忆。
　　我常常想念母亲，回忆她骑自行车几十里带我去县城赶集，买了八毛钱一碗面条给我吃，自己却只喝汤；回忆起她赶集时买了我们爱吃的葡萄等水果，路上口渴难忍也舍不得吃；回忆她在我生病时带我去看中医，给我熬了汤药，我难以下咽曾偷偷倒掉；回忆她去我就读的学校看我，我忙着画黑板报没和她说几句话，她伤心了很久；回忆她去学校给我送东西，带着家里种的莲菜在街头卖，被城管没收了秤杆、砸烂了莲菜，委屈恐慌，我却只能跟着难过……
　　近寒食雨草萋萋，著麦苗风柳映堤。
　　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
　　感念母恩深似海，只恨此生难报恩。愿这和煦的春风，捎去我对另一个世界的母亲的思念。

海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