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新绿,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时至清明节气。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提着篮子,带上献贡,扛起铁锨,先到父亲坟前祭奠,然后开车到十几里外的老村,为爷爷奶奶上坟添土,最后再去外公外婆坟前看看,坐在坟前和他们说说话。而今年则不同,我身在并州城,清明节不能回去,多少有些失落。但思念的情绪越发强烈。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几天总是夜梦连连,梦境里和故去的亲人相逢,甚至很远很远的故人都入梦来……
好像一缕缕霞光初照,又仿佛一道道夕阳洒下,晨昏景象在变换,像一座巨大的舞台正上演着天地人间的剧目。光影中,父亲荷锄朝我走来,老村的人家院落,村巷牛羊散漫,鸡鸣狗吠,孩童欢跳,一派祥和。正想着王维的诗句“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吟诵间,父亲忽又不见了。四处张望,又看他在我家院子里,叮叮当当整修那个老木犁。我觉得父亲似乎很忙碌,根本无暇顾及我。趁他拿斧子砍一节小木块,我蹲着问:“这就要犁地去么?”父亲也不看我,低头回话:“老话说,清明前后,点瓜种豆。农活忙的很哩。耕地、施肥、播种、除草,哪样都不敢耽搁。”父亲自顾自说着话,忙着手里的活。
见他忙,我不忍打搅。可又有话想问他。顿了顿,还是由不住对他说:“我写了好些有关节气的文章。”父亲仍然没有抬头:“你才种过几天庄稼,懂节气么?”我一时语塞。见我无语,父亲似乎安慰于我,说道:“农事成就了节气,节气又指教着农事。祖祖辈辈,世代相传,只怕后人要丢掉了。”我觉得父亲说的正合我意,便要和他再说下去,他又不见了踪影。
我心中仍有不甘。踌躇间,外婆提了一篮子野菜回来,盘腿坐在院子那棵高大的香椿树下,那块用来捶棉布的大石头,外婆不知在那咚咚声中,捶展多少尺布,成为我们的身上衣,心头暖。闲时,父亲常坐在这石头上抽旱烟袋。现在是外婆坐着,一棵又一棵择那蓝子里的野菜。篮子里有荠菜、面条菜、蒲公英。外婆边择菜边朝头顶望,对我说:“香椿也能吃了,只是树太高,摘不下来。”说完,便叹气。我的印象里,每到清明,外婆总是叹息,念念叨叨,说的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还有那些对我而言很陌生的名字。忽然间,就看见外婆手中的野菜,竟变成大把的柳条,她三下两下就编好了一个柳条帽,顺手戴在我的头上。那柔软柳枝上鲜嫩的叶子,淡黄而散发出苦涩的味道。戴着柳条帽望向天空,四月的阳光多彩斑斓,变化出梦幻般的光影。
外婆在斑驳陆离的影像里,还在编织那些柳条,絮絮叨叨在说着一个名字:介子推。就像电影的画面淡了,外婆黯然退去。说话间,画面明亮起来,这个叫介子推的人翩然来到了我的面前。他一袭长衫,长髯飘飘,双目炯炯有神。衣着有些陈旧,细看有几处已经破损。我对他仔细端详,问道:“可是晋国的介子先生么?”先生略略躬身,拈须作答:“正是。”我忙上前施礼:“先生一去两千多年,功不言禄,志在清明,后世敬为贤人,留下久远佳话,让人顶礼膜拜。请受晚辈一拜。”先生摆手道:“且慢,此中多有虚无之词,或假鄙人之名,臆造之事,今愿与你说道一二。”
先生撂开长衫,席地而座。我也赶忙对面坐了,躬身向前,洗耳恭听。先生一番叙说,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话说春秋时晋文公重耳四处流亡,疲于奔命。有一天,逃亡途中又累又饿,昏倒在地。随臣介子推从大腿割下一块肉为重耳煮汤,救他得命。重耳感激涕零,誓言决不忘“割股奉君”之恩。晋文公即位
后,大举封赏群臣,唯独忘了介子推。
一日,宫门前出现一张无名帖子,上书:
有龙失所穷奔走,一十九载历困苦。
龙饥无食将归命,一从割股入君口。
公言得朝坐天下,君臣共享荣华福。
龙归大海安其壤,救命之恩忘相顾。
晋文公看到后,幡然醒悟,后悔遗忘当初誓言。听说介子推携母隐居绵山,便带领文武百官进山寻找,但一无所获,晋文公心里很难过。手下有人献言:“介子推至孝。放火烧山,他定会背着母亲出来。”大火连烧三天三夜。火灭之后,在一棵烧枯的柳树下,发现介子推母子相拥的尸体。晋文公厚葬介子推母子后,在枯柳洞中,发现介子推写在衣片上的遗言“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于是,晋文公将当天定为寒食节。第二年晋文公登山祭奠,那棵枯柳竟然复活了,便赐老柳树为清明柳,并以寒食节后一天为清明节。还把当地改名为介休,就是现在的介休县。
先生如此这般说完,我频频点头,满怀崇敬,欲对先生表达敬仰之意。先生忽又挥了一下手,一连发出三个字:“错!错!错!”。见我不解,面有疑惑之色,先生朗声吟诵道:“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用现代白话说,介子推认为忠君的行为发乎自然,没必要得到奖赏,并以接受奖赏为耻辱。
历经千年演变,清明节已经超出节气的涵义,具有极为丰富的内涵。开春回暖,草木生长,大地清明。人们希望朝政也能如这春天,风和日丽,清正廉明。
我终于明白清明节的原委,抬头看介公时,他已悄然远去,不知所踪。
我四下寻望,急忙连声呼唤:“介公——介公——”
这一喊,忽然醒了。我翻身坐起,屋里漆黑,窗帘的缝隙漏下一缕光亮照在被子上。迷糊片刻,方知是一场深梦。披衣拥被,临窗静坐,难以入眠。侧身掀开窗帘一角望去,城市的夜似乎从未沉睡,使得久居小城的我,有些不适应。楼外一片静谧,夜空昏沉,园子里路灯发着幽静的光,大树投下一片阴影。杨树尚未生出新叶,高大而束身挺直,亭亭玉立。那几树垂柳,柔丝倾斜,在微风中摇曳。新芽挂满瀑布似的柳条,像画家晕染出的朦胧画面。
清明柳,寄托人们多少情思与怀念。梦境里的柳树,虽经历野火,仍能枯木新芽,顽强生长,最早迎来春色。这个春天的清明之时,在天地间弥漫着浩然正气,引得无数文人墨客为之颂扬抒怀。我随手拧亮床头灯,翻开正在读的一本诗集,信手一页,正是杜牧的《清明》。
关于清明节气和清明诗,最早是外公教给我的。他的土炕边上,那一支毛笔、一方墨盒,压着一摞毛边纸的记忆,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浮动。每当清明,外婆忙着剪纸絮、煮鸡蛋、备祭品,外公总会拿来毛笔,在舌尖舔一下,在墨盒里点几点,然后写写画画。我凑近看,他指点着那几行字念道: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也许,这首《清明》,是我在那个火红年代里,最早记下的异于时代的另类色彩的诗句。随着年龄增长,慢慢体味到这首诗其实离我们是很远的。它描写江南清明的景象,尽管别具新意,情景交融,而北方却还仍有几分萧瑟,只是清明这天的阴沉和细雨纷飞,让上坟祭奠的行人,倍感忧伤,这样的情形,无论北方还是南方,大家的心境是一样的。
清晨,蒙蒙细雨,轻轻飘落。我行走在大街的人行道上,路旁绿化带里,冬青新生出的嫩芽尖上,挂着晶莹的雨滴。榆叶梅昨天还是花骨朵,此刻全都开放了,密密挤成一串又一串,像挂在树上的花环。低头看地上,满是一堆又一堆烧纸落灰的痕迹。应该是昨晚有人在此焚纸化钱,祭奠故人,已被早起的环卫工人清扫了。回忆昨夜的梦境,我的那些故去的亲人们,都曾与我相见。又想起父亲对我写作节气文章的话,心有领受。为抒怀,也为节气文化传统,仍要尽力写下去。还有遥远的介子先生,从千年穿越回来,和我的那一席谈话,似乎专门赶赴清明节这次约会,告诉我不一样的清明,我尤其觉得不该遗忘,就照实写下了以上的文字。
(作者单位:平陆县交通运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