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4版:文苑

明娃哥

李文晓

  •   明娃哥是我的姨兄,上小学的时候,我记得他很年轻,又瘦又高,一张瘦脸长满了红红的小疙瘩,后来知道那叫粉刺,也叫青春痘。那年他可能刚结婚,来我们家出门,我们这里把走亲戚叫出门。中午放学回到家,见母亲正在屋外做饭,屋里炕上有两个人正侧着身在睡觉。出来问母亲,她告诉我是明娃哥和他媳妇。他们大概是走累了,何况天气很热。那时人都是走路,没什么代步工具,自行车也极少,那可是稀罕物。明娃哥他们当然是走来的,炕沿下两双崭新的布鞋,都是手纳的千层底。一双鞋面是黑色条绒的,鞋口边上缝了白白的洋布,另一双鞋面是斜纹天蓝色,上面绣有鲜艳的红花绿叶缠枝的纹图案。两双鞋不约而同都落了一层土,说明主人都走了很长的土路。
      以后的那些年里,每年春节他们都会到外婆家出门,夫妻俩都穿得很整齐,新衣新裤新鞋子。外婆说,明娃哥娶回的媳妇鞋底纳得好,鞋帮上的针脚又密又匀,是个会做鞋的好手。明娃哥是我亲大姨的儿子,只是亲大姨早早就过世了,后入门的大姨很贤惠,待明娃哥很好。
      明娃哥年年也到我家出门,我们也去他家出门,这样的亲戚间来回走动,让我感觉亲戚真的很亲。正如老话说的,亲戚越走越亲。我正月里去他家出门时,总会看到他忙着干农活。他们村住在一面沟坡上,靠土崖修院打窑洞。明娃哥那个院子起初几家人住,崖面长满了枣刺,裂开许多口子。后来别家搬走,他下苦力硬是修整成了一座挺像样的院子。庄稼地都是沟坡,像南方的梯田一层又一层,却不平整,挂在坡上,不是上就是下的弯曲小路和田地相牵,种庄稼当然也就是人扛肩挑,或者牛耕驴驮了。明娃哥往地里送粪就是小毛驴驮粪,我觉得很稀奇,便跟着看。那毛驴背上放个鞍架,两边固定两个筐。明娃哥用铁锨往筐里装粪只装一半,再到另一边也只装一半,两边平衡着装,免得偏架会翻下来。两个筐装好后,他用铁锨再使劲拍实,然后牵住缰绳,一声“嘚”,小毛驴便“得得得”往前走。到了上陡坡地方,明娃哥就在前面拉着缰绳,身体前倾,脚往后蹬,使着劲拉毛驴。他脚上穿的旧布鞋,已经磨得又薄又光,明显不把滑,在毛驴蹬出的浮土坡路上一步一个趔趄,滑出的脚印和毛驴的蹄印重叠着。他那鞋后底磨出了圆圆的窟窿,前面的大拇指把鞋帮也攻出了个洞。再看我脚上新穿的布鞋,脚底木板似的硬硬的,心里就想,明娃哥露出的脚后跟和脚指头,碰上石子和枣刺会不会很痛。粪驮到地里,他打开筐底下活动的挡板,土粪扬起一股烟尘就流了出来。回到家,大嫂就笑他,说让你换个新鞋就是不舍得,看不让你兄弟笑话。明娃哥却说,在家干活哩,又不是出门,自家人笑话个啥。明娃哥当然知道大嫂做鞋手艺好,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多穿一双新鞋。明娃哥干活扎实,生活节俭,难怪外婆总说他是个“细磨石”。
      有一年收罢麦,下了一场雨,刚好可以回茬种玉米。那时下户没几年,家里的一头牛才驯得会拉套,还是和别家合驱,那牛要么不走,要么不照套路胡拉乱跑,捣蛋得干不成活。抢墒播种不等人,父亲便叫明娃哥牵着牛来为我家耕种。明娃哥一来,驾上牛就下地,他那两头牛是快牛,我们好几个人点玉米才能跟上。中午竟然又下起了雨,明娃哥也不戴父亲给他的草帽,吆喝着牛一趟一趟犁地,雨水混着汗水从头发里流出,淌在脸上,顺着他尖尖的满是胡茬的下巴往下滴。父亲说雨大了就不干了。明娃哥说,这夏天下的是过云雨,不碍事。但雨越下越大,地里很快便湿得脚沾泥土。只见明娃哥的两只鞋带了很厚的泥,像极了戏台上演员穿的高高靴子。他的鞋老掉,因为旧鞋穿的久了就会很松。只见明娃哥“哦”的一声叫住牛,从地边拽下一根藤蔓,手一捋,叶子落在地上,他用这根“绳子”把鞋牢牢缠在脚上,鞭一挥,驾牛又开始犁地了。就这样冒雨种完了那几亩玉米。他也顾不得歇息,赶着牛急急忙忙回去了。他家也要回茬种玉米呢。父亲说,收割争回头,下种争犁口,都要抢时间哩。看着他赶着牛匆忙远去的身影,也许那双已不大跟脚旧鞋的缘故,他走路的步伐有些变形,但却依然坚定而轻快……
      明娃哥有两儿两女。有一次他和大嫂找我,让我去劝说他家老二,为的什么事早已淡忘了。只记得我下了班,骑车爬坡摸黑到他家,和他们的儿子在屋里和大家一块说,又拉他去院外单独谈,最终也没有完成明娃哥交给的任务。后来明娃哥女儿的婚事也遇到不少麻烦,他和大嫂又来和我叙说,大
      家在一起讨方法、拿主意。
      生活在农村,每个日子都平常而琐碎。农人的每个日子都是劳碌与艰辛。明娃哥是和父亲一样的庄稼人,围着那几亩地没明没黑的干活、操劳,是他的日常,也是他一生的主要内容。家虽离县城不远,可他的活动范围,也不过是从东沟坡到西凹地,从北岭梁到南头咀,如果说那地里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在等着他,倒不如说他把每块地的活都为自己排的满满的。肩头扛的不是镢头铁锨,就是扁担土筐,一身尘土染,两肩汗渍印。见他忙忙碌碌,从不失闲,有人就打趣:“去城里逛逛呗。”他回话说:“地里活多着哩,没功夫磨那鞋底。”非去买个农药种子啥的,也是快去快回,时间对他来说总显得紧追似的。
      尽管如此,岁月的风霜还是过早在他的额头刻满深深皱纹。待发落了老人,儿婚女嫁,开枝散叶,他已经不再年轻。风里来雨里去,日复一日的生活负累压弯了他曾经挺拔的身躯,每年我们都去明娃哥家出门,坐在一起回忆曾经的过往,叙说生活的艰难,操心儿子的光景,牵挂孙子的未来。这几年我去太原看孩子,自然就和明娃哥见的少了。疫情三年,见多了丧葬的事,告别了许多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一个个随风而去,人都有些麻木了。大姐去世安葬时,姊妹们还说到明娃哥。谁知正月十七就接到大嫂的电话,说明娃哥不在了。
      我们都知道,明娃哥的病害了十年。十年,对一个受了一辈子苦累的农民,还是要依靠自身的顽强抗争。与时间抗争,与衰老抗争,与疾病抗争,与一切不如意抗争。终于,他还是败下阵来,在与死亡的对抗中彻底失败。
      送葬那天,亲戚和村人都来了。唢呐的呜咽声里,棺板被斧头钉得“咚咚”响,震得人心里直发颤。我的明娃哥就躺在里面,完全与世隔绝。没有追悼会、追思会的形式,也没有人为他做一个盖棺定论的评价。他像风刮来的一粒尘土,降生在这农家,又像山坡上野长的一棵树木。他干了一辈子的农活,默默无闻,如同脚下的这片土地。
      起灵了,他的长子取下顶在头上的瓦盆,用力摔在棺木的脚头,瓦片碎了一地,烟尘腾起,纸灰片像黑蝴蝶般在半空飘飞。女孝在后面哭,男孝在前扯起牵绳,两轮车将棺木拉出院前的土坡,人们簇拥着送他出村。明娃哥的墓安在村西沟洼那块地里,那里有他耕种过的土地,最终这片黄土地接纳了他。
      明娃哥,您带给我许多美好回忆,愿您一路走好……

      (作者单位:平陆县交通运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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