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4版:文苑

怀念老粗布

李文晓

  老家的窑洞里有几件旧家具,几次搬家,老东西越来越少,一架笨重的织布机却还在。这是我们家最大的一件旧东西,被母亲保留至今。这台老旧的织布机,布满灰尘,残缺不全,静静靠在窑洞的最后面。看着它历经沧桑的样子,我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过往岁月的种种影像。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当然是困难年代里,由它织出的老土布……
  土布,也叫老粗布,是近乎原始传统工艺织成的布。从最初种棉花、收棉花,到籽棉变皮棉,再由皮棉弹成更细软的棉团,然后才能进入纺线乃至织布过程。土布尽管经过农家妇女的精心制作,仍然显得粗糙。现代工艺制成的布,人们称其洋布。两相比较,土布冬暖夏凉透气性好,不起球,不卷边,抗静电,线粗纹深,还可以对人体皮肤进行按摩,具有良好的保健和美肤作用。土布厚实耐用,不管贴身穿,还是铺床之用,既保温又透气,穿着舒适随意,铺着隔热吸汗,用现在流行话叫环保,养生,健身。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人们又开始崇尚纯棉老粗布了。
  布是由线织成的,线是布的基础。纺线最消耗时间和人的耐心。虽然劳动强度不大,但单调、无趣、熬人。那嗡嗡声似蚊子哼哼,也如知了噪鸣,简单重复,没有美感。一个人纺线无异于自我催眠,嗡嗡嗡,嗡嗡嗡……不一会儿,人便摇摇晃晃,哈欠连连,两眼打架,只想躺下美美睡一觉。可是眼前一堆棉花捻子在等着,那一根根虽是软绵绵的棉条,却像冷冰冰的眼睛,盯着你,完不成任务,你是不敢懈怠的。
  为了解闷,姐姐们往往就会把几架纺车摆在一起,大家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摇动纺车。嗡嗡纺线声合着说笑,欢声笑语不断。此时,嗡嗡声像在唱一首歌,嗖嗖转动的轮子像在跳一支舞,窑洞里呈现出欢乐的气氛,大家纺线的劲头更足了。你纺完一根捻儿,我也纺完一根捻,你争我抢,好像在开展一场纺线竞赛。大姐纺线有特点,转速快,扯线短,回线急,纺出的线较细,光滑筋道,成的线穗子也很大,往往早早就完成了任务,还要多纺一些,以便帮助大家都完成任务。二姐纺线比较沉稳,纺车摇的不慢也不快,线扯的悠长,回线匀速,纺出的线匀称,像春蚕吐出的丝。三姐就显出纺线功夫差些,纺车摇的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纺出的线也不大均匀,有时还冷不丁地出个大疙瘩,免不了受大姐的数说。大家凑在一起,气氛浓,热情高,动作快,很快就完成了布置的任务。
  母亲纺线总是在最晚的时候。忙完家务,收拾了锅碗瓢盆,喂了猪,圈了鸡,关了院门,大家都睡下了,母亲便坐在纺车前。土炕围墙上那盏油灯,放出昏黄的光,照出母亲摇动纺车的剪影,投在窑壁上。总是我都睡醒一觉了,母亲仍在摇着纺车,声音不大不小,嗡嗡响。纺车不紧不慢,悠悠转,那转动的轮影,在窑壁上重复着不倦的晃动光影,耳畔总是那单调重复的声音,不一会儿,我又沉沉睡去。
  外婆摇动的是一架最老的纺车。大大的手摇纺轮,几片交叉着的薄板,板头用绳子拉紧连起来,形成个镂空的大轮子。轴心两头削成细圆头,穿过两个方木立柱,立柱下方又与一条一米多长的厚木条,用榫卯连接成丁字形,就组成一架纺车的骨架。轮子这头有个手摇的木拐子,另一头用一块厚厚小方木,像横立着垒墙的砖头,和那个丁字横杆连住,也是榫卯结构。砖头样的小方木是纺车的头,它是纺车最重要的部位。纺成的线,都要缠在一个固定的细细的圆铁条子上,有一大拃长的样子,它是这架纺车上最精密的设备,两头尖,中间粗,在中后部的位置,有个麻钱穿住,用细线缠个棱,防止麻钱跑掉,也有用铜钱的,还有用硬纸片剪个圆形替代的。用于阻挡纺出的线越界,和纺轮传动带绞在一起。纺线久了,或者不小心撞到它,就会弯曲变形,不端不直,转动起来就会像喝醉了酒的人,乱跳乱抖,纺不成线。
  外婆说,这架纺车是从她的娘家带过来的。外婆摇它不知多少年了,也不知纺出了多少线。老纺车常年放在土炕靠窗的下头炕,从来没有挪动过。炕上棉褥子也只铺到她坐的地方,纺车就放在席子上面。纺车下落了厚厚的一层棉绒。手摇的拐把,因为长时间人手磨擦,已经凹陷下去,泛着乌黑油亮的光,像上了油似的。外婆摇起纺车,慢悠悠的,左手捏着棉花捻子,右手摇动拐把,一下又一下,像一架老水车,稳重缓慢,不急不徐。这边悠悠转圈,那边高低起落,不到续棉花捻子,是绝对不会停顿的。
  农家织布,纺线最耗时,但线的制作不仅是纺线,还有浆线。女人们将线穗子挑出线头来,绕着“8”形,缠在拐子的几个角上,缠满了取下来,就是一把圆形的线团子。外婆和母亲是用线拐子最多的。她们一手舞着线拐子,一手理着线穗子,随着她们上下左右绕动,胸前似乎呈现出一个圆球,看起来让人眼花缭乱,她们却镇定从容,不慌不忙。当拐完一个线穗子,手指从嘴里沾点唾沫,把两个线头在膝盖上一搓,搭在一起,一盘一折一拉,便用这花花头接线法,续接上了线头。因为这种方法接线牢固,也没有疙瘩,不影响后面接棉和织布。
  接棉与织棉,仅一步之遥。那些线被梳理完成后,要认进一个叫“舍”的细密竹片扎成的板板里。那薄薄、细细的缝隙间,一个隔片一根线,隔片之间还要形成上下交叉,以便实现经线与纬线的纵横交织。认进舍里的长线是个头,后面长长的线要卷在一个大木轴上,这个大木轴,母亲叫它“申”,大木轴卷线中间夹的细竹条则叫“印”。这些奇特的名字,我只是写个同音字,有待民俗专家研究。叫申的大木轴子,两头安有间隔的木拌子,安装在织布机的上方,经线分两层由光滑的木杆子分开,那个叫做舍的竹板子,已经认满了线,被两块舍板夹住,由两根柔软的、富有弹性的细枣木棍用绳子吊起来。
  此时,织布机立在我们的眼前。机腿是用厚厚的弧形木板组成,像人盘腿坐着。机身挺直,由两根扁扁的方木立起来,和机腿连在一起。由于织布机活动性大,木匠在制作时,采用穿透榫卯,外加固定木钉的方式锁紧,增加了织布机的稳重性。从
  机弓吊起织布舍板,到脚踏牵连档杆,织布人的腰带又与档杆连接,人坐在织布机上,左手抓舍板,右手握织布梭,脚一蹬,腰一挺,左右开弓,前倾后动。接着左右手互换,两边投梭,便完成一个织布动作。我们家的织布工作,主要是大姐和二姐完成,严禁我们动织布机。三姐好奇,有时见没人,便偷偷尝试一下,织出的布粗细不均,往往还会弄断线,她又不会接线头,便扔下仓皇逃走。大姐发现又会责骂一番,三姐假装听不见,大气也不敢出。
  秋叶飘落,天气渐凉,我家的织布机响得更紧了。“吱扭呱哒,吱扭呱哒”,在小院里不分昼夜响着。外婆说,得赶紧织棉了,别像寒号鸟,天冷了才做窝。
  母亲把我们上个冬天穿的棉衣、棉裤全翻出来,拆开,棉絮在太阳下晒,里表都在水井旁洗净晾干。那些布里子是上上年拆洗时的表面,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母亲和外婆又该把去年的表当里子,用今年新织的布做表了。这边拆洗着,等着那边织布机上的布,这无声的等待,就是织布的命令,大姐和二姐只有加班加点,不停歇地加紧织布。
  “吱扭呱哒,吱扭呱哒”的机杼声,声声响起,直抵人心。我看到大姐疲惫的面容,头发也散乱了下来,还不时在后腰上捶打。二姐换下劳累的大姐,坐上去一织就是大半晌。她怀里的裹布杆子卷成两三寸厚的时候,停下来,抖开布,用木尺子量,有快一丈了,便欢喜地又卷上去。“吱扭呱哒,吱扭呱哒”的声音又紧紧响起来……
  织布机的响声,从早晨到黄昏,从正午到黎明,人换班,机不停,为的是赶在寒冷到来,家人有御寒的棉衣。
  过冬衣服急,春夏也不轻松。冬装用布比较单纯,就是白线织成,买颜料染成各种颜色就可以。春夏秋做单衣,小衫、背心、长裤、短裤,必须织出花花布。尽管都是粗细道道,因有花色,工序便相对复杂。还有更重要的织布任务,就是姐姐们出嫁时的陪嫁布,哥哥结婚的嫁妆。那时虽困难,婚俗习惯却很隆重。嫁妆不论男女,讲究多少身衣服,冬的、夏的、春秋的;多少幅铺盖,厚的、薄的;多少条床单,单人的,双人的;多少个包袱,大的、小的;还有鞋袜、鞋垫等等。除了极少数花钱扯回几节洋布,绝大多数还是要自己动手做。
  我们家人口多,全家人所有的穿戴,都靠母亲、外婆和姐姐们一双勤劳的双手。那时的老粗布,穿在身上,暖在心里,常常感受着亲人的不易,让我们更懂得珍惜和感恩。回想那些远去的日子,看到她们的艰辛,也体验她们的欢喜,那时光景清苦,但总有家人的温暖。穿老粗布的年代,人和事淳厚中显出拙朴,处处有人情味。如今想来,不禁生出许多怀念……

  (作者单位:平陆县交通运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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