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保欢，山西临猗人。他的父亲对他这个老生子格外疼爱——为了让他尝尝面包，父亲偷偷卖掉极其珍爱的白铜水烟袋；得知他考上大学，父亲立马骑车进城为他买来红绒衣……然而，这样爱他的父亲却没给他一分一秒的尽孝机会便匆匆离世，每每想起，都令他悲不自抑。他说，这就是父爱，沉默如山、沉重如山！

　　我出生时，父亲已年近半百，尽管前面已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但老来得子，父亲对我依然格外疼爱。由于先天营养不良，我幼时身体比较瘦弱，冬天里几乎是刮一场大风生一场病，父亲遍访民间名医土方，也没有使我的身体强壮起来，他时常抱着我骨瘦如柴的躯体，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头，忧愁地说：“三儿啊，你啥时候才能长大成人？”双眼充满了惆怅。
　　我八九岁时，父亲给生产队当饲养员，每到冬天，牛棚里柴草多，火炕烧得热，父亲就带我住过去。晚上给牛添好草料，父亲便坐在炕沿上边抽旱烟袋边给我讲三国、水浒，什么三英战吕布、草船借箭等等，我小小年纪就已耳熟能详，时常听着听着就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看见父亲仍然在闷闷地抽着烟，呆呆地想着心思，那烟袋锅里微弱的火光一闪一闪，有点像天上的星星在眨眼。
　　父亲有一只非常漂亮的白铜水烟袋，只有家里来客人或有什么喜事时，父亲才拿出来“噗噗”抽几下，然后用软布轻轻擦拭干净再放进柜子。可后来，这只父亲十分珍爱的白铜水烟袋却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家里人每谈起此事，都不无遗憾地说，父亲的白铜水烟袋若放到现在拿到鉴宝栏目里鉴定，说不定是古董呢！我听了心有所愧，默默地点点头。
　　我分明记得，大概10岁左右那年，有一次我随父亲赶集，百货商店副食柜台刚摆上一盘新出炉的面包，诱人的香味使我挪不动脚步，我知道父亲没钱，也不敢奢望，只是咽着口水本能地嘀咕道：“爹，这个馍怎么这么白呀！”父亲怜惜地看了看我，在衣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5分钱的硬币，迟迟疑疑地问售货员，一个面包多少钱？售货员头也不抬地答：“两毛钱。”父亲再不言语，默默地拉着我走出商店，在马路边地摊上，用仅有的5分钱买了一个油糕递给我，仍然是一言未发，眼眶里隐隐闪着泪光。
　　过了些日子，我刚下学放下书包，父亲就把我喊进了屋，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粗布手帕裹着的包，他用满是老茧的手，慢慢地一层一层打开，直到揭掉最里面的油脂纸，啊，呈现在我眼前的居然是一块晶莹剔透的面包！我一把抓过来就往嘴里塞，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面包，味道是那么香、那么甜。父亲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吃，满脸的皱褶都乐开了花。参加工作后，我走遍全国各地，也去过世界几十个国家，吃过上百种面包，什么俄罗斯大列巴、法国牛角面包等等，却再也吃不出当年那块面包的味道。也是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父亲的白铜水烟袋………
　　父亲是个读书人，曾教过书、做过生意，他对孩子们的学习十分重视。我小时候比较顽劣，但文化课学习还可以，每当期末拿回满分试卷，父亲总是用满脸胡茬的嘴亲我一下，然后双手捧着试卷，喃喃地说：“让我看看有没有错？”笑得嘴都合不拢。有时还起身到外面转一圈再回来，这时口袋一定鼓鼓的，我上前一摸，准能摸到几个甜枣或一个苹果。
　　初中我到镇上上学，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学习，期盼我初中毕业能继续读高中。可那时高中招生不考试，要靠村里推荐。受家庭成分拖累，推荐时我落选了。我心情十分沮丧，回到家拿出课本就往灶火里塞，父亲看见，一把抢过来，歉疚地说：“三儿，不要气馁，你年纪还小，明年咱再补习一年。”来年开春，父亲就把我送到镇上去补习。幸好这一年遇见一个好老师，年底再次推荐时，他不辞辛苦，亲自跑到我们村，找村干部一个一个游说，硬是说服村里网开一面让我上了高中。父亲那个高兴啊，不由分说，打开一瓶高粱烧酒，美美地喝了几口，瘦削的脸庞顿时就泛起了微微红晕。
　　1977年恢复高考，我被省城一所本科院校录取，父亲拿着录取通知书，左看看右看看，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大声地对母亲喊道：“赶快给三儿准备行李”，并立马骑车到镇上给我买了一件红绒衣。其实，那时离大学开学报到还有半个多月呢！
　　父亲去世非常突然。联产承包制后，家里养了两头牛，为照顾牲畜，晚上父亲独住一院，1991年冬季的一天早上，阴沉沉的天空飘着零星雪花，天气十分寒冷，母亲等不见父亲回来吃饭去叫门，却怎么也叫不开，等大哥强行破门而入，看见父亲仰面而卧，被子紧紧地裹着瘦削的身体，连被角也没乱，好像睡着了一般，却千呼万唤不应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去世了。父亲一生惜子，从不给儿女添一点点麻烦，临终竟然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告别人世，无声无息，悄然而去，没有任何征兆，没留一句遗言，甚至不给儿女哪怕一分一秒床前尽孝的机会。每每想起，我都悲不自抑。
　　俗话说，父爱如山。漫漫人生之旅，恰似一幅风物长卷，为生计所迫，你可能只顾俯首踽踽前行，无暇欣赏，然而，也许有一天，你倦了、累了，停下脚步，蓦然回首，这才发现，在这如诗如画的风景中，唯有有山的那一部分，才是最美最壮丽的。是山，陪你成长，给你力量；是山，召唤着你无惧无畏，奋力向前！这就是父爱，沉默如山、沉重如山，只知给予，不图回报，点点滴滴渗透到儿女的每一个细胞当中。
　　如今，父亲去世已经30年了，30年来，我的怀念之情不绝如缕。今年6月，母亲也以107岁高龄辞世，但愿生我养我的二老仙界重相聚，父亲从此天堂不寂寞。

潘保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