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在民间,让历史有一种动感。大幕、二幕层层开来,开,好端端的历史开合在人间戏剧里。乡间的风花雪月都是在舞台上和舞台下的,舞台上的行事带风,一言一行一招一式,都程式化,“上场舞刀弄枪;张口咬文嚼字”“台上笑台下笑台上台下笑惹笑;看古人看今人看古看今人看人”。
戏是用来教化人的,看戏的人很会看出戏剧人物的深刻。
除了演绎历史,戏剧脸谱也好看,来源于生活,也是生活的概括。生活中晒得漆黑、吓得煞白、臊得通红、病得焦黄的人脸,在戏剧中勾勒、放大、夸张,成了戏剧的脸谱。关羽的丹凤眼、卧蚕眉,张飞的豹头、环眼,赵匡胤的面如重枣,媒婆嘴角那一颗超级大的痦子等,都夸张着我们的趣味。不管怎么说,历史都是一张面具,戴着面具离审美才会很近。
早几年我在京看人艺一台话剧《俄亥俄小姐》,是以色列重要剧作家、导演、诗人哈诺奇·列文的作品,讲的是一个老乞丐一辈子都梦想找一个高档次的美国妓女——俄亥俄州小姐,共度浪漫良宵。70岁生日这天,他决定送给自己一件可以安慰一生的礼物,可由于囊中羞涩,他只能找一个街头流萤舒缓一下饥渴的灵魂和肉体。戏剧就这样不正经,一面是美好的理想,一面是崇高的理想;一面是肮脏的现实,一面是卑琐的行径。剧作家的本事就是在充满矛盾和多样性中并不惮将丑撕开来给大家看,让你笑,让你哭,让你感慨,让你妥协。戏里演绎的看似生活,实际是梦幻的殿堂。
从前的舞台上没有麦克,声音不装饰,将自身作为人物的一部分,尽量让音乐从人烟当中响起,对白热闹、糟乱到极致;现在不是了,变幻多端的灯光让戏剧花里胡哨。我很迷恋戏剧里的戏文,有时候听一段唱后,便不无寂寞地面对着空无学两句,在一个时间段上,我觉得只有戏剧才是人性的,看电视,我只看戏剧频道和少儿频道。
《苏武牧羊》里的苏武,一身单薄的青衫,天地苍茫间,大片的雪花飞落在他身上,他手握那根汉使节杖,那一声:“娘啊——”会叫我难过好久。再看那演员,一切酸苦都隐藏在那副严峻的面孔后面,一身单薄、一身骨节,一个最有意志的人,一身尘埃、一身岁月,世间没有一个人能从精神和信念上战胜他。有一段时间,苏武就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的样子:瘦,高,耐冻,最主要的是要有一颗满怀对国家无限忠诚的心,生长期间宁肯让自己的世界变得狭小。历史中有些人物天生就是来入戏的,现实中真要有那样个人在,爱起来怕也吃力。
看戏多,且老与乡间观众坐在一起,戏看进去才有味道。舞台上唱到激动处,舞台下男人们沉重的咳嗽、妇女们尖利的噪音就小了。苏武牧羊,贝加尔湖的北海,那一声异族的声音响起:“你什么时候能让公羊生下小羊,我就放你回去。”就这句为难人的话,我就觉得苏武就是整个汉朝的气节!看到这里,台子下常常是嘘声四起。
戏剧演奏乐器里我最喜欢二胡,真要能配合上演员唱的是板胡,各个剧种有各个剧种的头把。京剧里有京胡,两根弦,拉出来的音千娇百媚。我无端地喜欢悲情的东西,二胡很适合对我煽情。现在戏剧乐队里增加了许多西洋乐器,只是还没有钢琴。不管是舒伯特还是托赛里的小夜曲,我还是喜欢二胡;即使是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也好,比较下来,我也还是喜欢二胡。我根本就是个山汉么!小时候,家里喂养了一头猪,生了小猪,不知何故母猪不愿意喂小猪奶,我爸用他自己做的二胡在猪圈上坐着拉,狗脖子竖着,不能发出正经音调,我爸拉了一段梆子戏哭腔,那声音灌满了整个村庄,那段曲子拉完后,母猪主动地靠墙躺下叫小猪吃奶了。人养一个定乾坤,猪养一窝拱墙根。猪是家庭中最没出息的家畜,竟也懂得艺术,我认定是二胡特质的美感动了母猪。
戏剧乐器里没有箫,有笙。汉人的箫极好听,比筝和古琴都早。是否是与剑和简书同一时代产生?箫是竹子做的,很适合淡薄仕途的人吹奏;也有神仙眷侣的戏中有箫,但只是一段落落寡欢地吹,不和众多乐器合奏。徐悲鸿先生画过一幅画《箫声》,画作于上世纪20年代,那幅画很唯美,据说画中的青年女子是他的前妻蒋碧薇。朦胧的色调下,那个吹箫的女子很娴雅,有云端的意境,犹如遥远的天籁。箫的独奏名曲有《妆台秋思》《鹧鸪飞》等,都很适合月下或空谷里孤独吹奏。不知为什么,我一听箫音就感到山水要起雾了,大概箫声中有古典文化气息吧,喜悦和哀愁都是淡淡的,有一种含蓄的内敛。箫有安详知足的与世隔绝的大美,辽远空阔,但我好像没有见过在麦地或稻田里吹奏。陕西出土过一种乐器:埙,陶做的,粗糙,不匀称,甚至有些变形,吹出来的音也很古远。戏剧里的乐器是可以进入岁月的,凡是能入了岁月的东西都很适合生存,能存活下来的入了戏;存活不下来的,只能停留在某一个时期顾影自怜等待入了小说中的传奇。
舞台是一扇窗户,如果你是演员,你可以由此而向外观望;如果你是观众,舞台是四维空间,它是你观望历史和现实的途径。《两狼山》是杨家戏,由杨家衍生出来的戏很多。杨家的男子、女子,就连风烛残年的佘太君最后都要向她的国家交还一把骨头,有大国子民的气魄。杨家戏在舞台上用的最多的是马鞭,马上马下,奔波于疆场要依靠的是他们强悍的马匹。马是龙的近亲,工业文明没有到来之前,农耕文明推动了战争,良马可以使萎靡的军队振作起来。
我的一位本家爷爷喜欢唱戏,也算民间把式,唱《两狼山》里的杨继业,唱到“苏武庙”碰碑那场戏,台上台下遍地哭声。盖世英豪,撩起征袍遮面,一头向李陵碑碰去!苍天啊,泪雨漾漾,洒向人间都是怨!
我的本家奶奶,性子滚烫,地里做工不输男人,搂茬割麦、打场,没有人敢把她看作是个女子;家里也是一把好手,做黄豆酱、腌萝卜、芥菜,捎带做醋,日常生活拿得起,还要赶会,看丈夫唱戏。有一年看丈夫唱《两狼山》,在台下看到丈夫碰碑而死,她托小腰,一步三晃,走上舞台递一罐头瓶胖大海泡开的水给她的丈夫,台下笑场。
人间纷扰,形形色色的诱惑比仙界多得多,白蛇变化成白娘子下凡来了,想过人间的日子。《白蛇传》是理和俗展开的内心搏斗和尖锐的世俗交锋。人生会有这样的世俗情景,它需要某个人成全某件事,假如没有法海,一本戏就泄了;假如没有许仙左右摇摆的性情,两个人的爱情则无戏可演。断桥是《白蛇传》里的重要背景,背景对于剧情有非常重要的凝神作用,极大地形成了故事的向心力,并告诉我们爱情是在雨中诞生的。一把伞是道具。下雨的时候,关于天空是什么颜色?我好像觉得就是灰蒙蒙的。伞下是什么颜色?是两个人的气息。气息之下呢?是一层雨水,摇曳着无数的雨涡涡。雨都在有爱的人混沌的心里。
戏剧就是这样,在熟识的世界里尽量叫你感觉陌生化。
西湖最美好的季节是秋天,那时,道路两边长满了粗壮的金桂树、银桂树,地上星星点点,树上爬着一遇冷风就射尿的蝉,蝉鸣声却很有感觉。白蛇就出入在这里。我一直不喜欢许仙,没有啥好喜欢的,动不动就来句:“啊呀呀,娘子救我——”,倒牙倒得一嘴口水。
戏剧讲究“无巧不成书”,一个“巧”字,就有戏看了。我喜欢去恭王府的戏园子,它暗藏着青砖内敛的霸气,享受在演出中有昂贵的欲望,那是和珅的府邸。嘉庆四年正月初三太上皇弘历归天,次日,嘉庆褫夺了和珅军机大臣、九门提督两职,抄了其家,全部财富约值白银达8亿两,相当于清政府15年财政收入的总和,所以有“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的说法。在这样的园子里,喝茶、嗑瓜子、听戏,一时间觉得很知足,历史的舞台上自己存在的当下也有了几分出息。说实在的话,去恭王府听戏,我更喜欢享受夜晚走过那胡同的幽暗。
我在恭王府听过一次古琴演奏,如裂帛,撕开丝绸的感觉。觉得古琴是接近古人的唯一路径。听音,听的是山水、是胸襟;陶醉,醉的是寄寓、是心曲、是志趣。朋友说,古琴有点孤寂、冷涩,有点不近烟火,仔细想想也是,少一些意浓姿逸、人心世情的气温。本来嘛,清风月白之夜,一曲《广陵散》就是鬼交给嵇康的。嵇康是竹林七贤中性情最真的一位,也是最有骨气的一位,一进境界,则魂魄升腾。那一晚我听了《仙翁操》《秋风辞》《关山月》,听到最后忽想起“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来。古时还有一种乐器叫“瑟”和“筑”,瑟无徵而有柱,是25弦,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现在也无法争清楚是瑟50弦,还是人50寿;至于“筑”,现在也只有《荆轲刺秦王》里高渐离在易水河边“击筑”送行了。每一次听琴,我都要焚香打坐,全身心进入,想那些曲子背后的戏剧故事,仿佛自己也穿越到了古时。
春暖花开了,我要看戏去,戏剧里生动的色彩是民间的,我赏读它们时会心生一份雅童的眼光,觉得世俗是喜人的。戏一开场,锣鼓家伙什都不安分了,金枝欲孽都摇曳在舞台上了,让我眼睁睁地醉下去,醉在快要被人遗忘的戏剧里,到最后遗忘了我自己,才叫个好!
葛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