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在村庄的心脏,远非十里洋场,顶多蜿蜒一两里,疏疏落落的村庄就迎来热闹鼎沸。村庄是颇大的村庄,住着百十个姓氏的人家。村名叫上纪落,来由远了去了,老人们冠以种种说法,不一而足,不得考证。人居是大杂居,小分居,一条押过苏三的古官道,是老村的中心。这里就像早已消失的童年果园,结满青的、黄的、红的诱惑。柴米油盐、羊汤烧饼、衣帽鞋服、农具化肥、蒲州帮子,连同糖果副食一类惹小孩子们拖口水的玩意儿,曾经无一例外地集中在这里,固执地盘踞在我们记忆的对岸。新街由牌楼南端不远处西去,百八十米,近年建起了二层楼房的民居,逢农历四、七、十日的市集也顺势迁去新街。一新一旧两条街,像两条结实的红腰带,系住了村庄的繁华,拴住了人们的心。逢集日,奶奶、婶婶、大嫂、妹子,挎着菜篮儿,挽着没齿小儿,沿四面八方叶脉般交织的村道,晃晃悠悠,相携相拥,往市集买吃买用。有如恬静的池塘里投进一枚石子,村庄鲜活了,荡漾起人们彼此的亲热问候,孩子们也给塞给桃儿、梨儿、杏儿的好东西吃,流动暖暖的古风。
村庄因人居分散而显空旷。田野青了又黄,黄了又绿。民居就随意地恬淡地散落在田野上,没有呆板和刻意,淳朴又温暖。我家住水翁沟的东脑儿,表姐多子家住四道桥子道西,我年少时的算术老师银桃家住在蛇店沟的南坡脚,而我的伙伴们则家住东头、曲豁、石板儿、石坡沟。星星点点的自然村纽扣一样散布在村庄的衣裳上,串远门可少不了花些工夫,乡亲们挪不住,市集就提供了融合的机会,好让人们聚拢在一块儿敞开嗓子问候闲谈。在市集的外围,土地宛如一件合身的衣裳,温暖着乡亲们祖祖辈辈的身躯。像唤亲人那样,乡亲们给每块土地起了一个好听、耐叫的名字。土地总挂在他们嘴边上。“上哪儿去锄草呀?”“西滩里。”“上哪儿去追肥呀?”“猴娃咀儿上。”这样的问候,总不能少了土地的份儿。桥儿上、九龙山、李舍沟、南北条儿,土地被一点不剩地唤上了名儿,每个名儿都唤得入情入理、棱角分明,叫出来,谁都知道肥瘦。
母亲常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因此,乡亲们对农时看得很重。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缚住了男人们的手脚。房前屋后、沟畔渠边、一面阳坡、一块洼地,哪能不安点青菜萝卜,植些白杨水柳。壮年的男丁谁能闲在家里,过完大年都扛铺盖卷儿进城务工了,麦收才回来,中秋才回来,过大年才回来。他们用建设城市的所得建设家园。
男人们因此绝少赶集。他们的兴趣更多地集中在田野上、工地上和赚些养家糊口的钞票上。父亲也不例外,他懒得去逛集,他一辈子离不开土地,地里老有他和母亲一年四季鼓捣不完的事情。母亲成为全家唯一不得不去赶集的人。母亲在集上很忙,她要卖出去一些东西,然后再买回来一些东西。对母亲来说,市集的意义全在这里。每年秋天,父亲收获的红萝卜、白萝卜、大白菜、老南瓜、大豆、绿豆和小米都由母亲赶集去卖。母亲几乎是全村赶集人群中最守时的一个。她集集都去,没有什么事情能阻止母亲。春夏的时令、新鲜蔬菜,父亲母亲总要种上一院子。“咚咚一恰咚,茄子辣椒韭菜葱”,许多生长在我们童谣中的蔬菜被父亲母亲年复一年地播种收获,一茬接一茬的,具体而微无所不包。鲜鲜地采摘下来,不能眼看着搁蔫腐烂,母亲就或提着篮,或挑着筐,或推着平板车,菜上面别一杆16两老秤,在市集角落的一小块摊位上卖菜。在我眼里,市集是土地的缩影,地里收藏的东西,总有一部分被带往市集,告别主人,就像闺女终究要出嫁一样。母亲并不吆喝,只把菜筐撂在跟前,不时给熟人搭腔说话,顺便还抓一把塞给人家午饭尝鲜。母亲像一棵树长在土地上一样,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村庄,像熟悉菜地里每一株蔬菜一样,母亲熟识全村五六千口人。母亲心细,卖菜也很有讲究。白菜要剥得白白的,菠菜要掐去黄叶,芹菜要按长短粗细理得齐齐地扎了捆儿,萝卜全挑匀称好看的,因此母亲的菜谁看了都眼馋心动。长得丑的、差的留给自家吃,剥去的菜叶给家禽家畜吃,总不能让吃菜人吃亏。村里村外的买菜人则往往货比三家,这家的挑挑,那家的拣拣,和菜贩子的比对比对,母亲的菜往往很受欢迎。母亲称菜秤杆挑得很高,末了还要往买菜人的菜篮里添一把。母亲一生都把秤绳搁在秤星上。
城市的商厦长在村庄上,村庄的市集长在土地上,土地长在母亲的心尖上。说母亲喜欢市集,远不如说母亲留恋土地。谁能想象士兵没有枪械、画家没有纸笔、牧羊人没有悠扬的笛声的寂寞呢?后来我明白,对母亲来说,土地远非劳作的地方,母亲在土地上创造艺术。如果不是贫困剥夺了母亲受教育的权利,母亲一定会创造出属于土地的更为广袤的艺术。像梳头一样,母亲把我家的每一寸土地都梳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这些土地每年都长出绿油油的庄稼和蔬菜,吃剩的部分跟随母亲的菜筐上了市集,然后被端上不同的餐桌。一畦菠菜、一畦油菜、一畦韭菜的地垄上,母亲间作了朝天椒。几畦葡萄架下,母亲压上了西葫芦和南瓜。肥沃的土地种上了山药、豆角、西红柿,隆起的地垄栽上了耐旱的红薯、大葱和金针花,整个菜园的外围则植满了花椒树,种上比如葵花、玉米、高粱、扫帚这样一些高秆作物,长成一堵密不透风的绿墙,用来防护捣蛋的孩子或牛羊糟践。适当的点位最多的则是临屋的一侧点缀了一些花卉,月季、玫瑰、木槿、栀子、芦荟、兰花、朱顶红、仙人掌、金银花、盘盘花,有地栽的,有盆栽的,参差不齐,错落其间。母亲一手布局了这些,一切都是那么随意自然,既别出心裁,又浑然天成。不仅如此,母亲还给打碗花、牵牛花、蒲公英预留了成长空间,这些野花同家花挤在一起,天真欢愉,不卑不亢,也散发出各自的清香,一点也没有看轻自己。在土地上,母亲有超凡的创造力,像做一只绣花鞋那样,母亲心灵手巧,飞针走线,在花与叶之间熟练而满足地编织梦想。
母亲的梦想就像田野上的土地一样朴实无华,既指向明确,又弘毅远大,为我们擘画了人生愿景和宏伟蓝图。这件事情,母亲不但亲自设计,精心规划,还自任导师,潜心教授。这对我们来说,无比宝贵而庆幸。我们因此而矢志不渝,努力奋斗。母亲的梦想是我们能吃饱穿暖,长大成人,并掌握一门谋生秘籍,好好地生活在人世间,往来出没于芸芸众生当中。为达成这个梦想,母亲成天在土地和市集上做功课。母亲常说: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对母亲而言,地道贤生,厚载万物,五谷百草、禽畜虫鱼,无一不是生发于土地供养着人们。母亲对这一万代相传的世理领悟深透、笃行不怠。母亲因此能种出最好的粮食蔬菜,喂出最好的家禽家畜。万物生芸芸,与我本同气。做这些事情,母亲自带天性,并能达到物我齐一、两行同道。母亲起来的很早。第一只醒来的麻雀刚飞上枝头,还没来得及召集族群早会,母亲就起来了。这时候天光熹微,草木含露,母亲就下到地里,融入天地自然,固化于光阴流年。这是因为母亲对生活洞若观火、了如指掌,既深明大义、屈身安命,又发奋打拼。母亲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对节气物候的掌控可谓精准传神。育苗栽植、浇水施肥、除草捉虫、打杈压枝、收获储藏,母亲打理得井然有序。而且对母亲来说,这些算不了什么。母亲腾出几畦空地,十分成功地移植了多种野菜野药。主要有荠菜、扫帚、枸杞、苦苦菜、马齿苋、蒲公英、野薄荷、灯笼草。在生态毁坏、农药泛滥、过度攫取、物种濒危的当下,这些业已稀缺的野菜能被安全地端上餐桌,这是母亲的创造。我家的庭院因此堪比百蔬园。母亲因此堪比农艺师。母亲是无师自通的农艺师。
鸡是母亲养的最多的禽畜之一。20世纪七八十年代,晋南农村家家户户都养鸡。但母亲养鸡则不同。母亲是全程养殖,很少去市集上购买小鸡。鸡群里有母鸡要抱窝了,母亲就会把保存在米罐里的鸡蛋拿出来,就着门缝一个一个耀鸡蛋。透过门缝的光线照射过鸡蛋,母亲能辨认出哪个是受精蛋,哪个是寡鸡蛋。受了精的蛋母亲唤作有娃娃儿。母亲的辨认率极高,这就等同于说,鸡蛋的孵化率极高。在母亲的呵护下,一个个鸡蛋都变成了毛茸茸的小鸡,鲜少有坏蛋。这是母亲的绝活儿。母亲帮村里很多人家耀蛋,很少看走眼。这让人们信赖。那时候条件好的人家用手电筒来照。母亲则不用。这不仅是因为母亲技艺高超,还因为我们家没有手电筒。
降生在我们家的小鸡十分幸运。母亲用浸泡过的小米喂养它们。它们就长得非常健康非常快。稍大一点,母亲还和母鸡一同带它们去野地里吃虫子,用剁碎的苦苦菜拌着麦麸喂它们。一言以蔽之,我家的鸡们吃的是绿色有机无公害的纯天然食物,换言之,我家养的鸡是土鸡,下的蛋是笨蛋。好巧不巧的是,吃了饲料蛋会让人变笨,吃了笨蛋恰恰会让人变聪明。我之所以不聪明,是因为我没有吃太多的笨蛋。我没有吃太多的笨蛋,是因为母亲要积攒起来拿去市集卖钱。基于这个原因,我是个笨蛋。
综上所述,母亲的种养业生产了多种商品。当然远不止这些。总的来说,体量虽小品类繁多。什么苹果啦、鸭梨啦、花椒啦、草莓啦、秋葵啦、菊芋啦、甜菜啦、芥根啦……还有就是什么兔子啊、猪娃啊、羊羔啊、牛犊啊、小猫啊、狗仔啊,简直不胜枚举。这为母亲去市集贸易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也就是说,母亲家里有矿、手头有货,去市集交易,全在情理之中。
市集就在村庄的中心铺展开,像一幅活了的流动的清明上河图。这幅长图写意精湛,包罗万象,人流如织,摩肩接踵。人们在画卷中吆喝、叫卖,卖的是公道,吆的是希望。买卖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简洁朴实、憨厚真诚。清贫和淳朴在空气中弥漫浸润。时光依稀停留在北宋时代。缘于生活必需,商品经济势不可挡地侵入自然经济,毫不礼让地填平补齐前工业时代落后农村的生活奢望。一嗓子出去,收获的是家人们的吃穿用度;一秤杆挑起,换来的是娃娃们的学杂书费。母亲像一尊活动的石刻,坚如磐石地守候在市集,她是在守候一家人的希望和幸福。母亲内心细腻,心思缜密,没有学过算术,但却工于算账。母亲用一棵白菜、一兜小米、一篮鸡蛋换取梦想、换取未来、换取人生。母亲一生都在算大账。我有时候目光短浅,没有领悟母亲真传,经常等待母亲从市集上装回一粒糖果,割回一斤猪肉,买回一件背心,心里尽想着一些琐事,全然不懂嗜欲深者天机浅。这让我误了人生,愧对母亲。
斗转星移,韶光易逝。我有时候不得不坐在背光的暗处,摩挲那些远去的旧时光,梳理母亲留给我的珍贵物件。
乡村岁月就是这样。站在田野之上,头顶日月,脚踏大地,极目眺望,亘古空旷。这激发了母亲无尽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让母亲通晓了生命旅途中的上乘智慧,这就是深远幽微的生存之道。乡村岁月就是这样。日子庸常而又细碎,既安贫乐道又充满温情。回首过往,母亲弱小的身影浓缩在时光深处,固执地坚定地不知疲倦地在田野上劳作,给我们衣食和庇护,回过头来,还要用柔弱的内心温暖我们,让我们在精神层面渐渐长大。一路走来,我们既志存高远、乘风破浪,又心慵意懒、随波逐流,在梦想与现实的交错较量中弄丢了自己,就深情地不断地不由自主地回望母亲。母亲则站在时光彼岸,久久地执着地永不停歇地指引我,给予我宽慰和安心。
乔文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