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故乡的石头窑

  “万古不朽了,万古不朽了!”父亲站在新碹的石窑前高兴得合不拢嘴。父亲摸着我的头说:“俺娃好好瞭瞭,好好瞭瞭,这可是传辈子了!”
  那是50年前的事儿,我仍记忆犹新。
  每年回老家上坟祭祖,总是在这座石窑洞前看一看,转一转,站一站……那是我童年生长的地方,凝聚了父亲一生的血汗。
  我的家乡,在应县南山的主峰跑马梁的山脚下。村名鹿圈掌,传说是山上白蟒神坐骑神鹿圈养的地方。那时,全村有40多户、200多口人,村民就地取石用石,石头窑、石地埂、石河坝、石街道、石台阶、石墙、石庙、石磙、石碾、石桌、石凳……整个山村就是石头的世界。七八排东西向的石窑洞,一层层、一座座,错落有致,立卧在山腰上。远远看去,像一个个悬挂在山梁上牙白色的鸟笼。山区的人们给起了个外号,叫“鸡架”村。
  我出生在当村老宅的小耳房。记忆中5间房挤着几位爷爷及子孙20多口人。后来实在无法住下,我们搬到了山梁最顶上废弃多年的乱窑圪洞。父亲说:“这窑多大年纪谁也不知道,你祖爷辈儿就有了。”石窑不大,年久失修,门窗破烂,夏天经常漏雨,冬天异常寒冷。担水、背柴、耕作,往返爬山,比村下边更困难。
  “那几年,你爹害了心病,时常圪沓着碹新窑,给孩娃们有个热乎窝。”母亲回忆着说。碹窑盖房那可是山里人一辈子甚至几代人的头等大事。家家都要借粮举债,慢慢去还。
  父亲是新中国成立后大同市第一批建筑工人。父亲个子不高,清瘦的身上经常斜背着一个磨白了的黄色包,里面装有瓦刀、小锤、大铲、卷尺、线绳等工具;胳膊、腿肚子虬满了极溜溜的青筋;一双粗壮的手,总有几个指头缠着布条。农作空闲期间,为山区乡村筑坝、修桥、碹窑、盖房、垒墙、盘炕……有“石匠人,艺好人好,随叫随到”的美名。
  那时我六七岁,在村里上小学,看见父亲在学校东边的老宅圐圙搬弄着石头。那段时间,父亲被公社抽调到距村东六七里地的马场,盖公社办公房和三条岭中学。每天早晨,父亲天没亮就起来,先到附近背几趟石头,晚上回来再背几趟。
  背石头,为了不增加背架的重量,只在背上垫块帆布,免得磨破衣裳。父亲一个人背石头时,自己将石头翻滚到就近的圪台上,掉过背根据高低,屁股蹲下或坐在地上,把石头贴在背上,两手扳住石头,先跪起一条腿,再起另一条腿,然后慢慢地站直一条腿,再站直另一条腿。背石头刚走一段还行,时间稍长,石头又不平,拧得背疼,支撑石头的两条胳膊也酸疼难忍,便靠放在路边圪台上歇一歇,再往前走。落放石头,需要“巧劲儿”。只见父亲双腿站立,抻着劲把石头往下挪至臀部,转头侧身扭胯,用臀部的弹力,“嗖”的一下,石头便被甩离身体,重重地向一侧地面落下,此时,落石方向的脚随转动的身体迅速移动离位,另一脚紧跟其后跳移到安全的位置。如果动作不熟练,落下的石头砸在自己的脚后跟上也是常事。
  有时候,母亲、姐姐、我还有弟弟也跟着父亲去背石头,加紧备料。夜晚,抚摸着我们身上血淋淋的伤痕,母亲一边用热毛巾敷着,一边自言道:“俺娃儿嫩芽芽的身子骨,哪能受得了呢?”父亲说:“不相干,好受苦人都是从小摔打出来的。”后来,父亲总是悄悄地,在我们没醒时就走了,我们睡着后才回来。
  一年的时间,圐圙南部堆起了两人高的石头小山。第二年,土地刚解冻,父亲便在圐圙的北面靠山坡处开始挖地基槽沟。本来按窑洞普通高度,窑腿一丈即可,但再往深挖一米多,便是石头底,为了基础牢固,四条两米宽的壕沟一直挖到整块没有边际的“铺山石”上。高深的后墙,硬是用镢刨镐砍将山体垂直切下。
  垒窑腿和碹顶的时候,那红红火火的场面,至今在我脑海中浮动。村里人都是要来帮忙的,帮忙干活不要工钱,只需主家管饱饭。春播后,全村四五十个大后生,还有几个周边村的都来了。垒窑腿的石头都是宽大的、厚实的,需要开山采石。一拨人在西山沟里挥舞大锤、猛砸钢钎,出现石缝后,两三把撬棍插入石缝里,随着“一、二、三”的喊声,大板石一块一块地揭翻起来;另一拨人是抬运的,两人一组或四人一组,用麻绳、铁丝将大石头合着“一并起,呼嗨”的喊号同时抬起,沿着河沟半坡的小路上,慢慢地抬到窑址。父亲手握瓦刀、小锤,敲打着、劈砍着、指挥着把大板石一块一块地抬放进沟槽里,齐齐整整地往上垒。敲打声、吆喝声、喊号声、惊呼声,从山沟到窑址几里地,此起彼伏,久久回荡。
  窑腿垒完后,夏季几个月,父亲经过老爹、舅舅和亲戚们的合力帮忙,4条窑腿中间的3处空地,堆起了长长的、高高的、光滑的“土模子”即“窑碹子”。立秋,田地里收割完,窑顶合拢的关键工程开始了。村民们自觉地聚集在工地,只见父亲带着几十个小工,按照拉好的线绳,将备好的石板块一块一块、一排一排地立插在拱形的窑碹子上,将拱顶缝隙碚满大小薄厚、严丝合缝的石头楔子……下雪了,进入寒冬。三孔窑顶口终于合拢。
  窑顶合拢为上梁大吉之日,要吃油炸糕。母亲到公社的供销社割了几斤猪肉,炒炼的基本上成了油和油渣子,炖上以山药蛋为主的几锅大烩菜。油炸糕是土豆馅的,像小脚板那么大。先男人,后女人和孩子,几乎全村人,围站在学校的院内,狼吞虎咽般地比赛谁吃得多、谁吃得快,戏笑声、鞭炮声,比过大年还热闹。
  紧接着就是垒窑的山墙和窑面、窑前出檐子、掏碹土、垫窑顶、起后墙、盘炕灶、安门窗、泥窑皮、刷大白、砌院墙、盖东西房、茅厕、大门……又是一年的初冬。1丈宽、1丈半高、3丈深,比一般石头窑高大宽敞的3孔石窑合院,矗立在山村的中央。
  父亲站在围了满院的人群中,比画着,炫道着:“就得这样干插着、石头挤石头、石头咬石头,就是地震,也是越摇越紧实,越摇越牢固。这和县城里木塔的榫卯越咬越紧、不用钉子是一个的理儿。”
  整整3年,当窑顶冒起了袅袅灶烟,我们一会儿趴在炕洞前,听听母亲烧炕“暖窑”的“火笑”声,一会儿又奔跑、跳跃在窑洞外纵情地欢叫着……
  是啊!没有一砖,没有一瓦,没有水泥,没有机械,也没有炸药。就是全部机械化的今天,看起来都是惊人的工程量,全靠人背众抬,全靠一早一晚,一锹一镐、一锤一斧,全靠那瘦小坚实的脊背,背起了生活沉重的大山,背起妻儿老小心中的期盼。
  “瞅齐石头面,上墙不走样”“长木匠、短石匠,小一点儿、正合缝儿”“窑脊碚好楔,地震摇不塌”“尺八的锅台二尺的炕”“狗窝卧下狗,烟洞转开斗,出烟一袖口。”这些垒墙、碹窑、盘炕、建灶的经验和标准,至今我还能背出来。父亲常说:好艺养百口,艺多不压身。一心想让孩子们学点手艺,既可养家糊口,又受人尊重。这样,就有了我学木匠的几年经历。
  后来,父亲积劳成疾、从气管炎逐步发展成了肺心病。1984年10月6日,父亲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时年51岁。
  今天,曾经充满温馨和欢乐的石窑洞,已是破败不堪、面目全非,门窗、炕灶、配房全无,空洞洞的石窑和围墙,圈满了羊群。这是搬迁到平川下的村民,一到春暖花开,便赶上牛羊群,跋山涉水,回到了村庄,养畜放牧。他们是故土难离?还是生活的无奈。是啊,也许在平川下住上了新的砖瓦房,但只要山上的石窑洞还在,这里永远是他们心中的家,是维持生计最牢靠的根。
  抚摸着一块块裸露的石头,抚摸着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仿佛又摸到了父亲那“蛇蜕皮”一样的脊背,摸到了坚韧和慈爱;摸到了山里人的铮铮风骨;摸到了父辈们勤劳善良、顽强拼搏、团结友爱的精神。
  站在南梁的公路上向对面凝望,古老的小山村,用木柴泥巴盖的房屋,全部腐烂倒塌、无影无踪。而孤寂的石头窑,历经了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风雨侵袭和岁月沧桑,仍是宠辱不惊,岿然不动。
  几十年的退耕育林,封山禁牧,跑马梁满山满坡的树木,已长成苍茫的森林。绿草葱茏,山花烂漫、泉水潺潺、古迹众多。成为山关塞上自然风景优美的旅游胜地。
  地处跑马梁腹地的山村,如果充分利用好这些珍贵的石窑资源,整体修缮配套,恢复窑洞民居,开发风情独特、清凉避暑、度假旅居、休闲康养的项目,一定能告慰先辈、振兴山村、造福一方。

史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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