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份冥冥中的约定。
当他在典籍中发现北京北海的先蚕坛有抱素书屋后,凝视自己的微信名——抱素,嘴角上扬了一个弧度。而这时,书已面市,有心的读者会在书里看到先蚕坛的“身影”,因为那是古代祭祀蚕神仅存的实物遗存。
先蚕,即嫘祖,是来自远古洪荒的可能真实存在的人,我们却在6000年的时间内,敬她为神,以她为傲,并让由她而产生的精神崇拜参与到生活的细节中去,然后又在一定程度上忽略她、忘记她。
张继红先生也许最初没有意识到这是份约定,但他虔诚地走访、寻觅,在典籍里扒剔和扬弃,终于在脚和眼的6000年跋涉中,梳理出一条路,一条连李希霍芬命名丝绸之路时都没有抵达的经纬图,他由这条路抵达自己已编织好的精神维度,由维度化入心,由心而抵达灵思,《先蚕嫘祖》便奔涌而出了。
这里有司空见惯处的新发现。
纺织始于编织。
若问纺织怎么开始的,我们可以说得清楚是因为麻、葛的出现,后来又有了丝绸,可我们其实都不能说清楚为什么会开始,他给出我们一个答案,纺织始于编织,远古人类用树枝、藤条、秸秆等编织起来,可以伪装、御寒,可以成为生活用具之一的绳索,由编织的启发,自然过渡到纺织。
西陵是不是西阴?
我们看典籍,知道嫘祖是西陵之女;我们到西阴去,知道这里有嫘祖庙,知道李济在这里进行考古发掘,发现了5500多年前的半个蚕茧,但我们认为这是两条线,并不相交。也许西阴人说过,西阴就是西陵,但这是个别人的认识,并不是共识,最起码考古人不曾有定论,但他给出一个从古至今的逻辑链条,让我们相信,西阴即西陵,或者说,嫘祖就是西阴人。
先蚕,为什么会成为我们祭祀的一个源流?
物质文明与杳渺的过去,是一种逆向的关系,越往前越模糊,这是由时间的性质决定的,我们在很久之前模糊的过去,为什么会有蚕蛹、蚕茧、蛹饰,深埋入地下,等考古人来发现呢?他在蚕卵到幼虫到蛹,又由蛹破茧成蛾的轮回中,想到了破茧成蝶,想到了羽化,想到了远古先民有可能的感悟和膜拜,他仿佛触摸到了来自远古的精神崇拜的力量,并讲给我们听。
或许你会觉得这都是一种猜想,但只要你读过,就能从文字的缝隙里体会到他的自洽,这自洽是因为他的内在逻辑是成立的,于是我们选择了相信。
这是一次对我国丝绸和丝绸之路的回溯和调整。
自李希霍芬提出“丝绸之路”的概念,这条由中国丝绸走出的路,就被全世界所广泛关注。李希霍芬没想到,这条路不仅仅是从洛阳到撒马尔罕那条古老的商路,而是被所有学者和广大民众开掘出来的海上加陆上的无限循环之路。而张继红当然不会仅限于此,不然,这次成书不是就没有回溯价值了?他在此基础上,超越一般定义,作了拓展和更大的调整,这条路在他笔下,更长更远,远到世界每一个角落,长到6000年前,由远古先民刚刚学会编织,刚刚雕出蚕饰品来祭祀以谢苍天之时。李希霍芬命名的路、学者们开掘出来的路,是空间上的,考古人挖掘出来的路,是时间上的,毕竟时间也是走出来的,而他“画”出来的路,是属于大时空的,时间加空间,才是完整的丝绸之路。由此,那些被遮蔽的,都会被清晰地定义和归拢,如此便好。从此,一个扩展过的丝绸之路将会被无限地复制和粘贴。
这是一幅经纬图,以纺织的本质映照世界。
纺织始于编织,几千年来,人们发展出很多种编织方法,从手工到机械,花样繁多,比如说,出现在《国家宝藏》里的提花机,比如说,云锦、缂丝中的“通经断纬”,仔细分析,我们会发现,千工万巧,无非是“经纬”二字,只不过,变化出各种模样,呈现出五彩斑斓而已,而本质是纵横的关系。
也可能他没有意识到,本书的结构,也是经纬纵横,以千年先蚕文化为经,以传说、考古祭祀、人物、丝帛以及丝绸的种类、用途、产地、文化意义为纬,编织出一个形而上的丝绸史。
再延伸来看,世界的本质,无非也是经之纬之,以时间为经,以丝绸伸出的触角为纬,我们在这样的经纬图里耕织和绵延,文明就此诞生和发展,而宇宙、时空、世界等词,不过是换一种说法。
可以说是经纬辉煌。
这是一次桑蚕文化的思考和总结。
什么既可以吃,且可以穿?人们在桑间濮上歌唱时,早已发现,那个答案是“桑”,远古先民吃桑葚桑叶,以蚕丝织衣,吃穿都得到解决,这是蚕文化的起源。
由此开始,蚕先以桑的形式,成桑梓,入桑园,进桑林,迈桑门,精神在一步步地成长和丰满,又以蚕的轮回,附丽出神性,勾连出嫘祖对这个世界的恩养,再从桑到蚕、蚕到丝、丝到绸的轮回中,由帛绢糓绡缟纨绨组罗绦绮锦的名目中体会出精神实质,那就是“黄帝与嫘祖,是中国耕织社会里最早的一对经天纬地、开辟洪荒的丰碑式的神人,中国桑蚕文化,融汇了历代桑蚕养殖、丝绸生产者的智慧,铸就了经天纬地、精益求精的精神内核。
如说纷繁复杂的世相,初始只是蚕茧的话,那么经过他的缫丝、练漂、染色、纺绩,我们此时已看到了一件光滑的文明外衣,这外衣一经祭起,照亮的就是整个宇宙。
不可谓不辉煌,而这辉煌,不要忘了,是从西阴出发的。
可以回答那个约定了。
素,丝也,丝,思也,蚕茧即丝素,素,也是朴质,抱素,便是抱朴、抱璞归真,是回归自然,是治世之用,这是他的书生底色和治学理想,也是他今日写作《先蚕嫘祖》的立足点,先蚕坛的抱素书屋,早就有启示。
冥冥中的牵引,是令人愉悦的。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