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老师。我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就每天随着她行走在书声琅琅的教室。那时，母亲在繁峙工作的学校位于村中央的一处大大的院落中。院北面是一溜向阳的教室，我和母亲住在紧邻教室的一间东耳房中。屋内一盘大炕与连炕灶台占据了半壁江山，灶台上的两个灶眼上镶嵌着一大一小两口锅。炕上一张小炕桌和两卷铺盖，就是我和母亲“家”的全部了。
　　我的童年是在孩子成堆的学校里度过的，但没有同龄的伙伴陪伴，我从小就学会了忍耐孤独，学会了自寻乐趣。虽然母亲说我很乖，但小孩子总免不了贪玩贪馋，有时也会犯下惊天大错。一天下午，母亲上课，我自个儿在炕上玩儿。玩腻了，我一眼看到大锅盖上放着一盘熟透了的西红柿，就想取一个吃。当我踩着小锅盖探取时，不小心脚滑落到锅内的沸水中。一声惨叫，惊动了隔壁上课的母亲，她急忙背我上卫生院。晚上，痛彻心扉的烫伤让我难以入眠。小炕桌那边伏案秉烛批改作业的母亲不时用心痛的目光看向我，那柔柔的疼爱的眼神在我13岁时离开母亲，独自到大同上初中时还常常想起，成了我小小年纪独自异乡为异客的精神慰藉。后来，母亲调到父亲工作的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每年春节我都回去与家人团聚，父亲去世后，我更是从不缺席。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岁末时，我站在新旧交替的窗口，望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不仅感慨岁月匆匆时光飞逝。我与母亲团年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蓦然回首已是数年前的事儿了。
　　想起那年春节，我回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探望70多岁的老母亲。一日，我们娘俩正坐在沙发上唠家常，从门外风一样飘进一位30多岁的中年男子。他直奔母亲身边，口里一边喊着黄老师，一边用双手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想不起是她教过的哪个学生。中年男子大声说：“老师我是邓宝，您班里最调皮的那个学生！”“啊，邓宝！那年你考了全班第一名，我高兴地从家里拿了饼子犒劳你。”母亲大脑的记忆库里立刻涌现出了当年那个淘气孩子的模样。“记得，记得，我小时候家里穷，老师您没少接济我。我那时顽皮得很，您没少在我身上下功夫。”邓宝动情地说着。他和母亲促膝而坐，回忆着校园里的点点滴滴。我注意到他始终握着母亲的手，一脸真诚，一副恭敬的神态。回忆中，母亲的脸因快乐泛着红润，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
　　师生二人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后，母亲询问他这些年在哪里发展？邓宝说他在北京，在中央电视台打工。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艺术范儿的打扮，心想这大概就是文艺圈里说的“北漂”吧。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问他在央视搞什么工作，他说搞制片。见我不太明白这个工作，他便向我讲解剧组里分制片人、制片主任和制片以及他们的工作内容。他说现在正播出的《激情燃烧的岁月》《笑傲江湖》和即将上演的《青衣》都是他们剧组制作的。他还说他在《激情燃烧的岁月》剧中扮演了个小角色。他向母亲炫耀他手下管理着百十号人，算是一个小头头。他还绘声绘色地讲起那年新派武侠小说大师金庸先生来北京时，由他一手安排接待的情景。我和母亲都是超级影迷，所以母亲就更觉得她这个学生很露脸。
　　时间在分分秒秒中走过，邓宝临别时，再次感谢母亲当年为他付出的心血，他说早就想来看老师，但前些年为生计奔波，这几年又随剧组走南闯北，一直抽不出时间。这次是趁《青衣》封镜后的空档，专程来拜访老师的。他说得很动情，引得母亲眼圈发红，叮嘱他好好干，并说这是对老师最好的回报。
　　邓宝走后，母亲和我议论着，他一个工人家庭的孩子，又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能干到现在这个份儿上也很不容易。他的到访开启了母亲记忆的闸门，兴致勃勃地向我絮叨她的那些学生如今有多少出息的，我知道母亲念叨的这些学生都是特调皮的，母亲为他们付出了超常的精力，还总结出了一套“爱心加疏导”的特殊施教方法，曾被教育局安排在学区各学校的大会上为老师们介绍过经验。听着母亲如数家珍般地念叨，我仿佛看到了母亲教授过的那些莘莘学子，听到了他们发自内心的感激表白。于是，我理解了母亲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小学教师的抱负。40余年，母亲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青春年华奉献在课堂内外，三尺讲台承载了母亲无尽的欢欣、期盼、牵挂与不舍。如今，母亲看到或听说那些她曾经亲手培育的幼苗已茁壮成长，她除了由衷地欣慰，便是作为一名“园丁”的骄傲。
　　当晚，我们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选好频道，一边欣赏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一边寻找剧中的邓宝。我们始终没有找到他说的那个小角色，但在片尾字幕上看到了“制片邓宝”几个字。这个在一般观众眼中根本不被注意的名字，在我们看来却很亮眼，因为他是母亲的学生。
　　岁月在不停地奔走，多少个消息无数件往事在我的脑海中渐渐淡漠，唯有母亲为了学生们的成长伏案秉烛夜战的身影，还有那些她引以为傲、念念不忘的学生们的成长故事还常常在我的脑海中回放。

宋元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