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诗,字里行间冒出才气和灵气,但缺乏生活底蕴,如无根的浮萍,读后没啥感觉;有的诗,书卷气太浓,读起来疙疙瘩瘩,像猜谜一样费劲。贾真的诗,总是散发出浓浓的生活烟火味,读时像听民歌一般轻松,他朴实的口语、纯净的情感、明朗的思想,让你不自觉地卷入其中、沉浸其中,体味着他刻骨铭心的乡思和乡愁。
贾真从小生活在乡村,对乡村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了然于心,长大后背井离乡,经过生活风风雨雨的历练,品味过人生得失和人情冷暖之后,对乡村的感悟就更加深刻。在众多的乡土诗中,他近期所创作的系列诗别具一格,极易辨识。
《打水漂》是很多乡村孩子有过的生活体验。贾真以此为切入点,抓住了自己与故乡关系的时空变化,突出人生不同阶段的精神指向。诗人以小时候、长大后、而今3个阶段和对应的故乡、城市、故乡3个地域架构人生这首大诗,结构上严丝合缝,情感上却一波三折:小时候,故乡像一块薄石,被“我”扔向静静的水塘,是故乡让“我”激动不已;长大后,“我”变成薄石,被故乡掷向社会,虽然“自己也曾尽力漂过蹦过”,但“不知是否也荡起圈圈涟漪/也让故乡激动不已”。诗人远离故土,故乡应该为他而骄傲,“不知是否”,既有焦虑又有谦虚;而今,“故乡是一湖静静的水/我是回归的一块片石/但我不再漂啊蹦啊/只是默默地沉入水底/一面沐着那波清澈/一面嵌入滋养我根系的泥土里”。从出发到回归、从“怦然心动”到“默默”,人生经历了各种考验和洗礼,最终叶落归根,享受着故土的温馨和时光的宁静。这首诗以游戏写人生,但感觉人生并不像游戏,情感由天真转向严肃、由严肃渐趋平和,是诗人人生情感的艺术总结。
在贾真眼中,一缕炊烟、一孔窑洞、一个土坑、一个火炉、一个风箱、一个磨坊、一个戏台、一片树林、一声狗叫、一个喜鹊窝、一朵麻麻花,都是故乡的标志,都让他魂牵梦绕,都能唤醒他蛰伏在心底的乡思。他的诗脚踏实地,像有本之木、有源之水,既不同于天马行空的凌空高蹈,也没有走向机械刻板的审美死胡同。
在贾真心中,故乡永远是“可靠的港湾”,袅袅炊烟是“牵动心帆的绳缆”,尽管他东奔西走,其实他一生都没有走出这片精神的领地,“无论在人世的海洋里怎么漂泊/总也走不出那缕袅袅的浅蓝……那蓝里有母亲的呼唤/那蓝里有家的温暖……望见了炊烟就望见了家/走近了炊烟就靠近了温暖”——没有谁把炊烟写得如此含情脉脉、如此内涵丰富、如此意义深邃!诗人把土窑洞比作“北方的心室”,“虽说他们身负重压/却时刻坚挺着高原之魂”,“尽管漏屋常遇连阴雨/却照样淋不湿暖暖的温馨/尽管贫瘠得几乎一无所有/却照样孕育着浓浓的人间真情”。土窑洞虽然简陋不堪,但温暖如春,人性在这里得到最大的释放;写《大土炕》:“母亲点燃的那把柴/依旧还在燃烧着/当年温暖过家/如今还暖心房”,从这首诗里,我感觉到了贺敬之《回延安》的情感调式。诗人远走他乡,没有忘记梦想的温床和生命的原动力,“从小防治了腰腿病/使我能挺直脊梁走四方”,充满了对故土和亲人的感恩和怀念;把红高粱誉为高原魂:“根如钢丝紧紧抓住大地/秆像坚竹以骨节伸展脊梁/血与汗凝结的果实/展示生存的悲壮”,是写高粱,又不完全是写高粱,折射出民族沧桑的历史和不屈不挠的精神;《父亲的月牙锄》:“照着天堂的样/打造自家的日月图”,从民族独立写到改革开放、从人民站起来写到富起来,“碗里有了肉/瓮中有了粮父亲笑着说/天堂也不过就这样”。父亲的坚毅和幸福没有离开月牙锄的挥舞和历史的伟大转折;诗人把风箱写成了乐器,除了奏出母亲的声音外,“它能将灶膛里的柴火奏旺/屋顶的炊烟奏直/将一个穷家奏得暖暖和和/将小村奏得香气四溢”。随着科技的发展,风机取代了风箱,“风箱消失的地方/都安了隐隐生锈的铁盒/如一块疤痕通了电/发些空空的声响”,小村生出了困惑和寂寞。这不是对落后的留恋,更不是对现代的反感,而是对和谐人际和美好人性的深切呼唤;《小石桥》:“桥下流水不回头”,写岁月无情的流逝。桥上奶奶望,爷爷没回头,父亲望,奶奶没回头。岁月催人老,亲情代代传,小桥见证了一切。贾真笔下的故乡是明亮的、温暖的,在他心中,更是美好的、难忘的。
贾真还有一首代表性作品《屋后榆树门前槐》,这首诗共5节,每节4句,每句7个字,形式整齐划一,具有建筑美和绘画美,读起来朗朗上口,富有音乐美,基本符合闻一多新格律诗的规范。许多人认为格律束缚人的思想和情感,因此,写格律诗被比为戴着镣铐跳舞;而这首诗既具古典美,又洋溢着自由的旋律,节与节之间像电影的蒙太奇转换自如,情感跌宕起伏,从儿时在树下“扑蝶逗鸟乐心怀”,到“我拽树梢娘采摘/榆树槐花代饭菜”的艰难度日,到进城后“母亲烙好榆钱饼/门前望我背靠槐”的深情等待,到“而今世俗侵心灵/梦中更想抚榆槐”的精神寄托,起承转合,前呼后应,主旨明朗,情感凝重,是一首难得的好诗。
贾真的诗不猎奇、不偏激、不晦涩,他写的都是我们熟悉的生活,但依然感到新颖别致,这正体现出他敏锐的洞察力和特别的创造力。他写喜鹊窝:“童年遗失的往事/被喜鹊一段段捡拾/交给老榆树/在故乡的村口举着”。这首诗不是就喜鹊窝写喜鹊窝,而是与童年巧妙地联系起来,运用拟人手法,写得情趣盎然;春节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年夜饭是春节的重头戏,诗人笔下的《年夜饭》写出了人生深刻的哲理:“跳出水深火热的饺子们/带着土的味道和羊的蹄音/挤挤擦擦争相诉说/干旱的狠毒霜冻的险恶/和磨盘下的疼/以及白天如何被擀长擀宽/夜晚如何被擀薄擀圆/还有酸甜怎样调和糅合/苦辣怎样适度淡化/怎样取长补短/怎样包容五味”。年夜饭有滋有味,变成了思想丰富的精神大餐;写辞世的父母,从老院里一堆未用的煤入手:“周边的蔓草爬上煤堆/然后又枯萎了/它们是哀煤的不燃呢/还是诉求父母的远去 抑或/当初日子的拮据”,角度就决定了不同凡响;写芦芽山的挺拔:“将冬雪踩在脚底/拒绝白发挂在鬓间/举一束野性的剑戟/在云端在群峰之巅”,气势非凡;写扇车:“动起来就辨真伪/停下就养神/在闹嚷嚷的秋场上/也许我很孤独/但我知道大地需要良种/生活应提纯”,形似与神似、客观与主观达到统一。管中可以窥豹,从上面的几首诗,可以看到贾真的诗歌与别的诗人不同,角度不同、意象不同、语言不同、情感不同、思想不同、手法不同,他从不步别人的后尘,以一个艺术家的勇气不断开拓着新诗的审美疆域。
贾真已年过古稀,像他这个年龄的很多诗人已经江郎才尽,生活枯竭、情感枯竭、思想枯竭,写不出新作品。一个诗人写不出诗来,也就宣告了艺术生命的终结;还有一些笔耕不辍的诗人,精神确实可嘉,但抱残守缺、力不从心,写出的作品没有多大价值,这也是诗人的悲哀。我们认真审视一下贾真的创作,他属于传统派,情感之根深扎在民族文化和现实生活的土壤里。他的诗不是移花接木、东拼西凑,而是中国大地上自然生长的树木和开放的花朵。贾真走的是中国特色的诗歌道路,但没有拒绝世界前沿艺术的熏陶,他用口语写诗,但不拒绝修辞,通感运用得得心应手,朴实又不失典雅、生动又意蕴无穷。他的语言始终保持着审美张力,这是他诗歌生命力的重要体现。比如,他把喊乳名的声音比为“一条热能导线”,形象而传神;把老瓦房说成是“站着的故乡”,故乡就有了动感和立体感;写燕子呢喃是“一剪子剪开冬的寂寞”,写麻麻花是“大地上一簇簇紫色的血痂”,写杏花是“春天的脚印”,写红杏是“满肚子的甜蜜圧弯了六月的新枝”,写长城是“每一块砖都是淬过火的汉字”,写映山红是“爱以血的颜色传递 美用花的姿态展现”,写蝙蝠是“它会变成一只只口罩/有的将永远不予启封”,等等,无不想象独特、语出惊人。贾真的传统是改良了的传统、现代是传统基础上的现代,二者达到了完美的融合,这是他艺术之树长青的奥秘。
贾真能写出这么多好诗,与艺术上的修养和历练分不开。传统诗人实得过度,挤兑了读者的审美空间;现代诗人虚得弱不禁风,使审美失去了底线。贾真的诗实而不滞、灵而不空,总是虚实相间。有些专家认为诗歌不应该抒情,这观点我不认可,“诗言志”,没有情,就没有诗。泛抒情,其实就是没有情,空洞无物,口号堆积,概念支撑,表面上气势汹汹、不可一世,实则外强中干、不堪一击。贾真以乡村叙述者的身份,完成了自己心灵的跋山涉水,他的叙事接地气,简洁利落,但也有拖泥带水的时候,这个时候诗歌的意象变得模糊,情感飘忽、思想暗淡,这是他写作的短板。他的少许诗歌情感浓度较高,但纯度和力度不够,需要进一步提纯和升华,方可抵达完美。
王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