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继红散文集《轨迹》

　　年近古稀的王继红先生，对于人生轨迹有着这样的解读：“小人物的记忆也是历史的镜子，也是一粒构建历史大厦的材料。尽管如尘埃般的渺小和卑微。人如蝼蚁，但岂能自甘为蝼蚁。时代更不应把小人物化为蝼蚁，轻视他、碾轧他，而更应予以他们尊严，关怀他、激扬他。”《轨迹》一书，是他作为小人物，半个世纪“在路上”前行、感知、思索的生命体悟，亦是他一生行者步履的岁月清点。
　　王继红的童年，是在晋东南的大地上度过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的温婉，水的澄澈，浸润了他幼年的心灵。而人的质朴、内敛、自尊与向上则内化了他儿时的精魂。这一双“孩提时的鞋子”，成为他一生步履开启的精神原乡，也使得他的散文呈现出真率而纯净的风格。且看外婆家那个温馨的小小山村，在清晨的鸡鸣牛哞声中是那么悠闲、温暖。（《外婆家》）以及那株山民作为图腾焚香祭拜的老树（《那株老树》），那座留存着古老乡音的大山（《大山的苍凉》），都有了温润的温度，有了柔美的魂灵。另一方面，作者儿时亦受到了有趣灵魂的滋养。比如那位一生性情狷介、怀有仁厚之心的乡村文化人复生先生，比如那位擅长女工、平静中透着高贵的干娘，均给予了他高洁情操的启蒙……正是这些静若湖水的灵魂，让他领悟了人性之美，人格之贵。古人云，文之冰雪，在骨在魂。而这种骨与魂的情感底蕴与人格根基的铸就，大抵也离不开初心世界里自然与人文冰雪的浸润吧。
　　卢卡奇说：“一个人的发展是一条与整个世界相联系的线索，通过这条线索，世界被展开。”少年在长大，出门，远行，融入社会而成为时代大潮的一粒沙子。在《轨迹》中，少年青春期的步履，在很大程度是以20世纪80年代为轴心辐射展开的。那是一个激情与诗情兼具的时代，一个忧郁、纯粹、浪漫的黄金时代。可以说，《轨迹》在精神肌理上，是有着这样一种内在气质融蓄其中的。在作者彷徨怅惘与青春激情交织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了他在那时段寻找生命突围的少年意气，看到了他心灵深处的坚毅。在贫瘠而孤独的晋东南土地上，那个少年，以个体强力的命运把控，蕴蓄着力量，延展着人生轨迹。他以粗缯大布包裹粗糙的农家身体，经历了成为拖拉机手、品尝羞涩爱情、结交义气兄弟、恢宏战天斗地与遇到精神导师等一系列经历。他怀揣斑斓的文学梦想，汹涌澎湃地朝向艺术殿堂进发。他大胆突破体制桎梏，毅然投身商海搏浪30载，成为优秀民营企业家……在少年整个生命轨迹的延展中，让人强烈感受到一种“我在”的叩问。这是少年意气，是时代新声，像极了海子对待“麦地”的真挚，亦像极了顾城用“黑眼睛”找寻世界的执着。
　　以一位平凡普通人的叩问，连缀起整个家族与时代的历史脉动，这是《轨迹》中个体连通世界的另一途径。这种富有历史嵌入感的述说，是建立在作者流动生命轨迹周边每一位至亲与友朋的命运网格之上的。这些包括他的伯父、干娘、父母等亲人，以及板头、老憨等世间的普通人，他们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哭哭笑笑，爱爱恨恨，生生死死，他们以自己默然、困顿而质朴、坦然的存在方式延伸着自身的轨迹，也延展着历史的轨迹。在作品中，我们不单看到了作者与时代的灵肉碰撞，也看到了广袤大地上生存者的卑微与坚韧，这使得多元、丰富的小人物的心灵史蜿蜒地流淌着，也诗意地绽放着。
　　是否，每一位老者终归要经历精神返乡，这不得而知。但在《轨迹》中，确乎让人看到了继红先生在拉开时空距离后，对于故乡具有反思力的深情回望。《轨迹》向我们提出了一个严肃的话题：如何安放乡土众生的魂灵。或许随着代际轮回，一切童年的记忆，一切记忆里的物态风情，都将如冬夜雪花一样，簌簌潜入泥土之中，再也难以追回。
　　《轨迹》的最后数章，或可成为继红先生作为大地行者思悟升华的精神注解。在此，作者将悠悠私语之流引向幽深的峡谷，让其激烈地撞击崖岸，碰撞出破碎的水花。这是一种人之困境的书写，一种灵魂深度的呈现，一种平静与分裂的矛盾体，一种安居与流浪的交织物……这一切，最为集中地表现在那群隐居于小城的知识分子群体身上。他们，代表了作者心中的理想人格，也是他无法遣怀的心灵伤痛。在此，作者真切书写了在晋东南的大地上，真实存在着的一个庞大的隐居群体。如用文学荫庇了一方文学追梦人的作家聂尔，在荒草萋萋中无人问津的孤独下愤然写作的赵林松，家学深厚却命途跌宕的学者刘伯伦……在这些人身上，我们看到了民间知识分子的困顿与坚守。也是《轨迹》对于知识分子高贵品格的礼赞。
　　一位一直“在路上”的虔诚行者，因其孜孜思悟下的记忆清点，使得《轨迹》成为一道葳蕤而丰美的风景。

董晓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