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女那天一早来电话:“二舅爷死了。”河南话里,称父亲的舅舅为舅爷。第二天赶回奔丧,见二舅最后一面,为自己,为父母,为舅母,为表哥、表妹,为村里的老人。冰棺材里的二舅,瘦小的身体被寿被盖着,湿热的夏日,他平静地躺在了另一张清凉、宁静的“床”上。我看见二舅的左眼仍半睁着:“老人家,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让你牵挂而不愿瞑目?”一片哭声中,我烧着火纸、磕头,看着二舅为火纸遮掩的小半张脸,心底在低问。
二舅的晚年,主要的精力放在了伺候那几亩葡萄园上。累了,第二天早上,一个鸡蛋加红糖冲着喝,算是他此生吃过的最好补品。每年的夏天,带着家小回乡,我总要到二舅的葡萄园转转,也总爱在他搭建的看护棚里,拉上小儿,在凉席上躺一躺。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二舅任小儿吃得欢。
而我,侧躺在乡村的床上,总是瞪大了眼睛,以低于二舅身体的高度,与那些紫葡萄相对。那一刻,葡萄——土地的精魂,用无数双眼盯着我看。隔着一张薄薄的镜片,我如何能叙述彼此的低语?难道,它们仅仅是乡村汗水的结晶?如今,我却隔着玻璃看着二舅,那些七彩的精灵们,在哪一个更大的看不见的葡萄园中舞蹈?
夏日的那些早间或下午,二舅,这寡言的小老头,将葡萄挑到港口、街头售卖。如今,我,一个种葡萄、卖葡萄人的外甥,也常仿效着,把乡村的情愫写成文章,挑到城里人的心灵菜场去售卖。
去年,二舅突然感觉身体不适,已成小老板的表哥硬将他拉到县医院去住院。不料,住了几天,二舅却溜了,医生、护士、表哥、表妹,满医院满街巷地找,终不见二舅的人影。舅母给去电话:老头子已回到家里了。今年,完全不同。正月以来,二舅嚷着吵着要到大点的医院去看病。父亲说:这下可能真的不行了,他有预感。
我没有去参加二舅的“上山”仪式。那日回城前,我再次到二舅的葡萄园里走了一走。葡萄架已成残破的蛛网,那些葡萄也似在一夜之间,如风潜行,飘然而逝,唯若干藤蔓,胆战心惊又丝缕缠绵,恰似二舅平凡的一生,从过往的冬日、暮春伸来,又游向苦夏的湿热和无际。
几十年来,作为农人的一员,二舅瘦小的身体一直陷在泥泞的田野里、竹林间、河塘边,他像路边一棵沉默的植物或田角的一株庄稼,而如今,这株“庄稼”已被岁月的刀镰收去;或者,他像一注雨水,从天而降,在南方,在江南不知名的水沟里。暴雨之夜,浊水携带着花瓣、草茎、泥沙,在沟渠、阡陌间奔突,让二舅加入了远去、消失的队伍里。
水消失在了水中,没有波澜,诠释着起落和分离;而村人依然在劳作、喝酒、快乐着,在一个个饭摊上,述说着这个村庄过往的人和事。
徐惠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