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生活

  红漆刷的碗柜,黑泥烧的瓦盆,粗腰大膀的水缸,一直陪在灶台身边的风箱……祖母家的一切东西都会像祖母一样瘪着嘴,走风露气地说事。我最喜欢使唤风箱,扯个小木墩子,蹲在灶台下,一下一下地拉风箱。听古老的箱体呱嗒呱嗒地述说着陈年的话题,看黑黑的灶膛里升腾起红红的火。
  火苗手舞足蹈开心快乐地唱着歌。祖母把一口大铁锅放在红红的火上,锅里添上两瓢水,水开了,放上梅红的豆子,金黄的小米,再切上半个自家菜园结的老倭瓜。我不紧不慢拉着风箱,多少年的光阴被我慢悠悠地拉长,抽成一缕缕记忆的烟飘着。白色的蒸汽从高粱秆编成的锅盖缝儿里急不可耐地蹿出来,小小的窑洞里飘散着小米豆子倭瓜混合起来的香气。用不了多久,一锅香喷喷甜津津黏稠的倭瓜豆粥就出锅了。
  午睡醒来,拿着一本书,坐在祖母家的杏树下,时光在绿叶间仿佛是流动的。30多年前,一个小孩子站在小树下,仰着头盼望树上一夜间就挂满红红果子。她一次又一次地问奶奶什么时候才可以吃到杏。那个孩子就是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杏一年年挂满枝头,可我很少回来再看一看树,看一看守着杏树的故乡。我在不远的地方漂着生存,人漂着,心也漂着,存在血里的根也像萍草一样飘着。阳光碎碎地从杏树的叶缝里洒下来,我用手指尖画着散在书页上的光斑,深一道浅一道的印迹。晚上,躺在故乡宽宽的火炕上,仰面是穹形的窑顶,旁边是絮絮叨叨的祖母。很多过去的人和事在祖母的声音里走动着。我看见那些人,那些事,它们的影子在窑顶上盘腿坐着,细言慢语地和我唠着家长里短。
  祖母人老了,瞌睡来得快,刚刚还和我说着话,现在已经睡了。我轻轻闭上眼让耳朵醒着,听风拍着手在院子里笑,听窑洞打着长长的鼾声,听园子里的菜蔬在赛跑……
  早上醒来时,看着窑洞的方格子窗户发一下怔,似乎在什么地方停过,却忘了停下的地方。有点慌。听到爷爷在地下拉着风箱,呱嗒呱嗒响,才记起自己夜里睡在奶奶的火炕上。奶奶已经醒了,握着我的手,静静地看我。
  老家的生活习惯没变,被子褥子仍旧靠火炕的墙根摞起来叠成长方形。叠好的被子垛有棱有角,上面遮一块好看的被单。一进屋,被子垛也算是家里的一样摆设。久不叠被,摆弄好久,被子垛仍旧是歪歪斜斜。奶奶笑着说,成了大城市的孩子,忘了咋叠被子啦。边说边拿几个枕头把不平的地方掖好,几下就弄齐整了,再顺手用单子盖好。我注意到奶奶特意把单子上的几朵大花调到被垛中间。奶奶是爱美的人,八十多岁了,仍要把最好看的一面展示出来。哪怕是一块洗旧的被单。几朵牡丹花鲜艳艳地隐在奶奶的身后,而花的前面是银丝飘飘的奶奶。看着不觉呆了。
  爷爷把洗脸水烧热了,喊我洗脸。我答应一声,顺着炕沿滑下地。没有拖鞋,奶奶把爷爷的一双旧鞋让我趿拉着。把脚伸进爷爷的家做鞋里,温暖舒服踏实。
  早饭简单。稀粥馏馍咸菜。我说我来做饭,水开了,在奶奶的坛坛罐罐中找小米熬粥。揭开黑亮亮的坛盖,把手伸进只有碗口大小的坛子里摸。心下不由一动,这坛子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日子。谁也不知以后会怎样,只是把手伸进去,摸,摸。摸来摸去摸出希望,摸出过日子的好心劲儿。奶奶就是从这样一个小口子里摸着生活,把穷日子苦日子摸过,把儿孙满堂的福气摸出来。
  奶奶高兴地在蓝方砖地上走来走去,忽然我又听到了爷爷冲奶奶大声地吼。爷爷说,奶奶的肥裤脚在地上扫来扫去,难看死了。我惊讶地看爷爷的脸色,并不吓人,相反却有些年轻人的打情骂俏在里面。
  奶奶是缠足的。从5岁起,一直到现在。奶奶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裹脚。用一副黑色的绑带从大脚趾一直缠到脚踝处。裤脚也扎在绑带里,干净利落。今天奶奶高兴,忘了把脚收拾利落就下地。奶奶显然没有生气,她故意地顶撞爷爷,让爷爷找个好看的小姑娘去。
  隔了米粥的热气,看爷爷奶奶斗嘴,忍不住笑了。
  吃过早饭帮祖母浇菜园,摇着辘轳,绞上一桶桶水。每次把小桶放到深不见底的井里时,总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企盼,不知自己会打上多少水来,也不知水桶里会漂浮着怎样的意外和惊喜。

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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