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永不干涸的石井泉水

  我的家乡,是一个满是石头的村庄。
  也许是靠近山的缘故,村庄唯一称奇的抑或是最大的财富应是那随处可见、举目饱览的石头。在这里,垒砌房屋的是石头,院落围墙是石头,猪圈羊栏是石头,穿行于村庄里的小路也是石头铺就而成,一个石头写就的村庄,似乎在诉说着一个车推篓背的先辈苦创村业的故事。石门、石磨、石凳,还有村庄里的那口石井,满目尽览皆磐峭。那石井,石头砌成的井檐、井壁,已是斑驳陆离、沧桑百年的石井,似乎刻写着岁月的苦乐和流淌在人们心胸的酸甜。那突兀着石头的通往村庄每个角落的石路,似乎还能听到那每天伴随月亮与晨星的寒暄和扁担的吱呀声响。
  然而,石头是一个沉重的没有亮色的历史,从村庄远扬出去的故事,总是离不开沉重的主题和酸涩的感触。几块长宽不等的青石,砌成了村中的水井。写满岁月沧桑的石井,凝固了岁月那模糊的记忆,我仿佛看到了母亲那佝偻着腰身提水挑担的身影,和晨曦里乡亲们井井有条的等待的情形。
  这是一口山泉井,靠每天从井壁的石缝里渗出的泉水,养育着村庄不断沿袭的生灵。然而山泉的清甜给村庄带来的却是岁月的苦涩。每天,总会有半桶泥浆的叹息或空桶而归的无奈。石井呵,你这家乡的生命之源,像一个膝下拥满孩子的母亲,每天都在为那嗷嗷待哺的期待而焦躁而无奈。
  走近石井,心绪犹如秋风中的飘叶,而曾经的铭刻,润湿了作为游子的双眸。瑟瑟的秋风里,更能体味出逝去的难忘。井檐四周深浅不一、宽窄有致的凹沟,是山村的百姓,我的乡亲留给历史蹉跎的记忆。岁月留痕,石井留音,一道道绳索磨砺出的绳沟,仿佛深藏着山村那许多难以言表的抑郁和先辈们荷担行吟的苦乐。
  站在石井边,那深深的绳沟犹如一行行历史沧桑的文字,书写着先辈们曾经经历的艰辛与酸楚。此时,在鸟语稀廖的晨风里,我听到了月亮下面那条粗重的绳索在凹沟里的吱呀滑动和母亲汗水滴落的声响。那是岁月留给山村最为流传的乐谱,而世代生生不息的传唱已成为山村约定的习俗。
  我不知道我和岁月是否有一种契约,不然,每一次回家,我的脚步,总会心无旁骛地停留在那口砌满青石的水井旁,看波光微漾,听泉水叮咚。思物睹人,让岁月宛如山泉在游子心头流淌,流淌成一首故乡难忘的乐章。
  我的母亲就是这其中的歌手,在母亲的人生最可辉煌的岁月里,拥有如水的月光和点点繁星的岁月之歌,至今挥之不去的是对山村一位最为勤劳的女人永远无法磨灭的犹新的记忆,而母亲的传唱,是对命运最为无奈的选择。在月影西斜、星光点点的晨曦里,母亲每天总是第一个荷担上路,一条洒满月光的小路,承载着无数的生活之重和生存的风霜。秋冬,是母亲醒来最早的季节。走来石井,每天,母亲第一个操起那根瑟冷且落满秋霜的井绳,那弯曲如弓的身躯,犹如一尊动感的雕塑。在母亲的腰身上下曲张的轮回中,山村里每天第一桶清冽的泉水,澎动在山村一位最为勤劳的女人的肩上。朝阳里走来的荷担前行的身影,是山村崭新一天的形象代言。因为有了母亲每天的披星戴月,才有了病床上的那位孱弱的男人的顽强,因为有了每天那桶清甜的山泉,才有了我们每天的欢畅。
  清冽的山泉,流动的是短暂的慰藉,洗除的是生活表层的苦涩,然而只要有水,生活就不会缺少阳光。
  在我的记忆里,每年的秋冬,或是春夏的天旱,山村的女人是不洗衣服的。在村里的那座石井旁,四季难见浣洗女,常年不闻捣衣声,这恐怕就是山村女人们的一大幸事,因为可以不为洗布搓衣而腰酸腿痛,耗时误工。在我的印象中,那每天排队等水的队伍,那般的规整,似乎是约定俗成,循规蹈矩的乡亲,从没有因水而争吵或结仇,每天都充满着苦中寻乐的逗趣与寒暄。这种世代培育出的守规与谦让,和石井的泉水相依相承,薪火不断。先辈们养成和坚守的村规,如影相随于后代的品性,而这种品行的延伸,是那许多让人感怀不忘的接济和互助。
  那是一年的春节,一个少有的干旱季节,家中仅有的一桶水,成了一家人除夕最为贵重的“年货”。忙里忙外,满头是汗的母亲,没舍得喝上一口水,整整一上午,父亲也没有叫声口渴。然而隔院的长叹,传进了我们的院落。听得真切的母亲,默不作声的拿来了水盆,满满的一盆水,送给了石墙那边的邻居。在我儿时的年月里,水,是山村里最为贵重的礼物。母亲的尽仁尽义,赢得了乡亲们的普遍的尊重,我们也不时地感受着母亲人缘带来的荣光。
  在我记忆的影像中,一幕碗碗清甜的印记弥足珍贵:
  那一天,劳累一天的母亲病倒了,等待母亲的是石井剩下的半桶泥浆。看到一家人的失望,母亲的脸上分明写着愧疚。母亲缓缓地走进屋里,拿出干裂的瓜瓢,我知道,母亲等不及泥浆的澄清,为了我那天的期中考试,她要去邻居家借水。正当母亲推门欲出时,门被推开了,陆续而来的是那一张张熟悉的笑脸,一碗碗清甜的山泉,流进了一家人饥渴的心田。那一次,病床上的父亲第一次泪流满面。
  一口石井,维系着一个村庄的生命,更维系着那生生不息的互助友爱的乡情。这是一个知道感恩和懂得回报的村庄。在这个远离喧嚣的山村,邻里相助的故事,每天都会发生。贫穷,可以让热烈变得冷落,可以让欢快变得羞涩,但却隔不开乡亲们的友善和相互尊重。
  望着村中袅袅的炊烟,亲临着乡亲们扎堆说笑,那毫无遮拦的打趣与追闹,让村庄的生活充盈着纯朴和平和。这每天重复着的生活图景,虽然风平浪静,但它却是村庄最可宝贵的财富。由此,我明白了,为什么生我养我的村庄,虽然经历的总是贫困与平庸,但却香火不灭,人丁不绝。围转在家乡的石井旁,风儿送来微微的饭香,已经用上自来水的乡亲,每天足不出户,便可享受到生活的清悠,容易满足的乡亲,把对水的奢侈,当作欲望的最大满足。
  如今,眼前的这座曾经养育过村庄几代人的石井,逐渐成了记忆符号,成为追忆逝去的岁月的见证,然而,以石井为主角的逐渐遥远的岁月故事,像石井的泉水,永远不会干涸,更不会销蚀。

吴建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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