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副刊

再读老屋

  土改时期分给爷爷的老屋,如今已经有100多年了。
  爷爷在老屋的院子里栽了好多树。以院子中间一截半人高的花墙为界,西边整整齐齐栽了几排杨树,东边栽了各种各样的果树。院子里还有一个菜窖,冬天用来储存土豆和萝卜。窖盖,是一块缺了一角的石板。
  走进屋里,迎面挂一副中堂。中堂下面,是一长溜木柜。柜子没有门,只有盖,我们称它老圪洞。紧贴着老圪洞,放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桌子两边,各放一张太师椅。这就是老屋所有的家具。
  老屋3间,2根大梁又粗又圆,一个人合抱不住。檩条一根根平平展展,一样的宽窄长短,排列得整整齐齐。梁下,有燕子筑巢。奶奶坐在桌前飞针走线,燕子自由自在地飞进飞出。
  老屋的地用一块块青砖铺成。一天天,一年年,被时光,被岁月,磨得温润光滑。
  那时候,我放假回去,最喜欢的,是老屋的阁楼。
  楼梯又长又宽,扶手和台阶,全是实木。一步一步踩上去,稳稳当当。顶开楼板,阁楼上别有天地。
  楼上有一扇小小的木格窗,常年糊一层白色的棉纸。推开窗,一片清脆的鸟鸣就活泼泼地涌进来。远远地,山山岭岭洇一层茸茸的绿。一蓬蓬榛子随风起舞,一树树乌梨交头接耳;一片片连翘鲜净明艳,一丛丛灌木如歌如云。斑鸠和山鸡,扑棱着斑斓的翅膀,在树丛中时隐时现。而松涛阵阵,就在耳边。
  有时候,我会装模作样地拿一本书,坐在窗前。把书顺便翻开一页,摊开放在膝上。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洒在书页上。那一个个认识和不认识的字,就有了一种柔和的脉脉温情。清风吹过,那些字简直要随风而去,飞过树梢,飞向院外。
  在那些寂寞的,风吹雨打的日子,我爬上阁楼,翻箱倒柜地,寻找宝贝。
  地上,摞着一个个上了锁的木箱。靠着墙,是一排腌菜存豆的瓶瓶罐罐。我翻腾半天,有时候能从罐子里摸出仨核桃俩枣。更多的时候,我站在窗前,静静地听风意味深长地走、看雨意犹未尽地下。雨停后,屋檐的雨滴,依旧滴答滴答,滴滴答答。
  如今想起来,那不动声色静默在故乡风雨中的老屋,它内心难以言说的疲乏、它无以言表的孤寂,都任由那“一声声,点滴到天明”的、穿透生命硬度绵延生命长度的雨滴,深情诠释。一滴滴,全是落寞、惆怅和怀想,不悲不喜。
  清明回老家祭祖,下山的时候路过老屋,看着那一截熟悉又陌生的院墙,那被老屋默默收藏的童年,像无声的黑白电影,突然在眼前展现,我有了走进去再看看老屋的冲动。
  老屋3年前已经易主。新的主人对老屋进行了新的装修。屋顶用铝合金吊了顶,南归的燕子不知去哪里筑了巢。那长长的通向阁楼通向我童年乐园的楼梯,被拆除了。铝合金的吊顶,把阁楼的楼口,封了个严严实实。
  地上,铺了光亮的地板砖。过去的一切,被深深地掩藏在地板下面,不留痕迹。
  看着穿了新衣焕发新颜的老屋,我竟是满心的悲凉、满腔的悲悯。老屋像一个满面风霜、满脸皱褶的老人,被涂脂抹粉,被画上艳俗的口红后,强行拉到了明晃晃的灯下。两眼哀怨,两眼羞愧地,看着它昔日的主人。每一道藏着过往藏着故事的皱褶里,都是深深的倔强、无奈和心酸。
  主人热情地端上来的茶水,袅袅的热气丝丝缕缕地,维系着老屋和我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撕扯和牵挂,似乎要将断裂的渐行渐远的时光再度衔接。我端起杯,但茶水滚烫,无法下咽。
  我仓皇告辞,抬起头,看见门外浮动着远山的落日,像一枚硕大的熟透的柿子,缓缓坠落。
  回头再望,外表依然破旧的老屋,尘封了来时的路。以后的日子,我的悲喜,再也没有了存放的空间。
  从这扇敞开的大门走出去,前面只有和半个世纪前我曾目送的,同一轮落日。

赵曙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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