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夏天是就着凉拌菜度过的。母亲是拌菜的高手,她有一个菜园子,里面种了黄瓜、西红柿、茄子、豆角、辣椒……在她的知识体系里,这些菜皆可拌。
凉拌菜的精髓在于调味汁。听母亲讲,她尝过镇上所有小店里的凉拌菜,对那些酱汁都不满意,它们不是太咸就是太辣,只顾及凉拌菜的下饭功能,没有考虑口感的丰富性和层次性。当然,这不是母亲的原话,我对她朴实的语言进行了文学加工,一如她对调味料的改良。
母亲把醋、酱油、盐、糖,按一定比例倒入碗中混合搅拌,放置一边备用。再备一些蒜末、葱花、姜末和辣椒粉,混合在一起,作为拌料。然后以洋葱、姜末、番茄丁为底料,用猪油打底,再加入比例适当的花生油和芝麻油,油热后放入底料炸香。接着捞出底料弃之不用,把热油淋在拌料上,逼出它们的香味。最后倒入调好的酱油醋汁,于是一碗酸甜鲜香、清凉薄辣的凉拌料汁就大功告成了。母亲还会炒点白芝麻、炸点花生米,然后把花生米碾碎,和白芝麻混合在一起,拌菜时撒上一点,给凉拌菜增添一种坚果香。她用这样的料汁拌过黄瓜、木耳、粉条、豆角……让我们解够了馋。
拌菜容易落入口味重复的窠臼,母亲容不得这样的敷衍,她要创新。
凉拌鸡丝以青花椒油为主调,其余调味料作陪,油的辛香和麻大大消解了鸡丝的腻,提升了饭菜的口感。凉拌茄条以蒜泥为君料,其余调料为臣料,热油激发出蒜泥的辛香,蒜泥的辛辣又极大丰富了茄子的寡淡,让平平无奇的茄子有了嫩肉的口感。凉拌鸡爪以柠檬、百香果为主料,用蜂蜜做配料,同时加入其他佐料,水果的酸香清甜解了鸡爪的腻,强化了它的劲道,让人百吃不厌。针对不同的菜,母亲会加入不同的点缀,以提升菜的品质,如紫苏拌苦瓜、薄荷拌土豆、香菜拌牛肉……
夏天的一切都是热的,地面是热的、屋子是热的、空气也是热的。大地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蒸得人喘不过气,压迫得人毫无食欲。而母亲就像一位魔术师,总能激活我们的味蕾。她从深井里汲出凉水,加入问商店老板讨来的冰箱里的冰碴,把凉拌菜隔水冰镇。这样的菜乍一进入嘴里,牙缝瞬间被丝丝凉气进逼,接着凉气沿舌头一路下涌,路过喉头,经过胸腔,最后停在胃里翻腾。等肚皮滚圆时,凉气才平静下来,人懒懒地坐着,感受凉意从胃里向四周游走扩散,夏日的热气被慢慢全部逼退了。
母亲用一道道别出心裁的凉拌菜帮我们度过漫长的苦夏。凉拌西红柿、凉拌马齿苋、凉拌野苋菜、凉拌粉条……她偶发探索兴致,会把绿豆埋在土里,等绿豆发出嫩黄的芽,为我们做凉拌绿豆芽。她买来别人不要的猪皮,精心处理,做成凉拌皮冻。她用红苋菜、菠菜、黑芝麻、栀子水做五色凉皮……她带我们去河沟里捡田螺、捞河虾、摸河蚌,然后为我们制作美味的凉拌菜。有母亲的日子,夏天不仅是美味的,更是欢快的。
邻居婶娘总是责备母亲太惯着我们,她不懂,在那个物资极端匮乏的年代,母亲的凉拌菜极大地满足了我们贫瘠的味蕾,母亲陪我们捕鱼捉虾的日子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童年记忆,我们是被“富养”的孩子。因为有爱的滋养,我成为别人眼中自信饱满的个体。我不会羡慕别人的拥有,更不会嫉妒别人的优越。我不会沉溺于享乐,更不会沉溺于痛苦,我永远都用开放的姿态拥抱世界,因为我的内核里有一个永不熄灭的光源。
人的一生不仅是出走的一生,也是回归的一生。母亲把爱的表白拌在一道道菜里,给我出走追梦的力量,也给我回望故乡的念想。
陈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