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天一向来得晚，当第一缕春风姗姗迟来时，仍然夹杂着冬的凛冽和清寒，但空气中毕竟已经弥漫着春的气息了。解冻的土地睡眼惺忪，踩上去松松软软；爱美的小草换上了嫩绿的裙子，柳条柔柔软软，嫩芽初绽，桃花也红蕾朵朵、浅笑嫣然，鸟儿们叽叽喳喳地迎接着春天的到来；接下来，整个大地便会榆黄松翠、杏粉梨白……蜂围蝶舞中，这些客人们热闹了寂寥空旷的大地，也芬芳着冷寂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人间。
　　我的童年没有学习的紧张、不懂考试的压力，家里也没什么条件培养我的某种兴趣，我所有的记忆就是吃饱喝足、撒欢疯玩。奶奶那个满是馨香、充满生机的小院，就是我的乐园。奶奶疼我，我大部分时间就愿意待在奶奶家，那满院的花儿令我流连忘返，可是我唯独不喜欢丁香。
　　吃过晚饭后，小院渐渐安静下来。我爬上奶奶的小房顶，看着五彩缤纷的小院：“奶奶，我不喜欢丁香花，把它拔了吧。”我和奶奶说：“这花不好看，还苦丝丝的，要它干吗？”奶奶听了笑笑说：“女女儿，因为这个味儿，许多人不喜欢丁香花。可她不管别人喜不喜欢，自己总是安安静静地生长、开花、散发香味，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喜欢的。”奶奶慈祥地笑着，我不太懂，但也不再说什么，反正就是打心眼里瞧不上丁香。
　　长大后读书了才发现，历代文人雅士大都不喜欢丁香，不然，他们怎么老是借丁香来抒发某种离愁别恨呢？“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南唐李璟借丁香表达他的孤寂哀怨；“丁香千结苦粗生”，李清照同样觉得丁香花小气；而那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忧伤的姑娘，更成了迷惘、悲伤情绪的象征……悠长逼仄的小巷、淅淅沥沥的细雨、轻盈如云的油纸伞、温婉多情的女子……多少江南烟雨的浪漫与梦幻，却在戴望舒的笔下变得忧伤凄婉，看见丁香，那个娉婷的姑娘就仿佛从我心头缓缓走过，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尖儿上，哀伤且忧郁，而那直抵脾肺的花香更是霸道，让人喘不过气来。所以，丁香从未走进我的心里。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回金沙滩，成为一名中学老师。过礼拜的时候，我还是习惯性地先回奶奶家。小院依旧被奶奶拾掇得干干净净，春天一到，花红叶绿，葱茏蓊郁！我长大了，丁香长高了，奶奶是越来越老了。不管是不是饭点，奶奶依然会提前给我留着饭，从上学离家到上班回家，从未改变。一碟喷香的炖肉、一碗热乎的面条、一盘清凉爽口的米粉……我是小女孩儿还是大姑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奶奶做的饭，奶奶也习惯了算计着过礼拜的时间给我做饭，每次都是我坐在炕上猛吃、奶奶坐在炕沿儿上高兴地看着我吃，吃完了、唠尽了、天黑了，我才回爸妈家。
　　那时候，奶奶很幸福，我更幸福。看着我披上婚纱，奶奶的脸笑开了花，说：“结婚以后回来得少了，我也用不着给女女儿留饭了……”言语间竟有太多失落。再回娘家时，我还是先去奶奶家，奶奶特别高兴，甚至有些激动，忙前忙后，不分时间地赶紧给我做饭，一边忙不迭地问我：“在婆婆家待得舒心吗？受气了没有？女婿对你好不好？”后来就一直念叨：“我的身体还好，要是你们都忙，我兴许还能给你带带孩子……”
　　又一个春天来临，奶奶却静静地走了。等我赶回去，小院如旧，却没能见奶奶最后一面。那株丁香开得肆意泼辣、无拘无束，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苦味，就如我无比悲痛的心情：此生缘尽，再也见不到了。看着丁香，忽然有些厌恶。此后很多年里，我不能提起奶奶，也刻意回避与奶奶在一起的那段记忆，否则我会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整理小院时，我打算拔掉这棵丁香。爷爷说：“留着吧，你奶奶喜欢。你奶奶勤谨了一辈子，谁跟前连个大话也没说过，也没个脾气。跟着我，更没享过啥福，可日子再苦，你奶奶也总是从不抱怨，乐乐呵呵，该干啥干啥……这花，就留着吧……”小院里只剩了我和爷爷，给爷爷做点饭、打扫打扫屋子、洗洗衣服，礼拜天很快过去了。
　　丁香树已经有一人高，圆蓬蓬的一大丛，四瓣的花朵就像一个个小喇叭，未开的花蕾又像一个个小钉子，无数的喇叭钉子聚拢成圆锥状的直立花穗，挨挨挤挤，彼此又拥抱成一个大花团，未开的深紫，怒放的浅紫，紫色迸溅，紫光潋滟。深绿色的叶子原来是标准的心形，密密匝匝，就如同一枚枚心形折纸，层层叠叠，托举着硕大的花冠，明媚艳丽，好一匹光润丝滑的锦缎。
　　奶奶走后14年，丁香花开的时候，爷爷也安静地走了。无人打理的院里草没过膝，熟了的果子散落一地，丁香树越发高大茁壮。邻居们说，春天开花时那才叫个繁，香味半个村都能闻到，唉，可惜你爷爷奶奶不在了……凝视着丁香，所有的记忆都清晰起来，我不再刻意躲避那些记忆、不再伤感，忽然间，就不再那么反感丁香，甚而还生出丝丝喜欢。
　　北方的春来了，冬还未走，一夜风雪，睡不踏实，朦朦胧胧挨到天亮。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射进屋里，今天是个好天气。我急急忙忙下楼，不出所料，眼前一片狼藉，桃花、杏花、海棠花……早已没有了娇媚的容颜，落英缤纷，只待化为春泥，就连枝干也无精打采。唯有丁香，经历了风雨，却清爽明艳、神采飞扬。远远望去，高大的树干上，一团团的丁香花仿佛腾空而起的紫色烟花，蓬松炸裂，在亮晶晶的绿叶的衬托下，煞是好看。走近一瞧，那花穗上的小花朵舒展伸张、含露吐珠，笑着怒放。
　　我的心里油然生起一种敬意。是啊，风雪摧残，还能坚毅如斯。丁香不如桃杏娇艳、没有海棠雅致，可她一袭紫衣、一身傲骨，沉静内敛而热情奔放，柔和温顺中却蕴藏着不屈不挠的刚强。我们的生活又何尝不是这样。诗和远方也好、一地鸡毛也罢，终究不可能事事顺心，关键要看人的心态。起伏跌宕也好、悲欢离合也罢，终究都得接纳。我们无法确定前程会遇到什么，但应该相信生命的花朵如丁香一样。
　　看花忆人，闻香想事，花开忘忧，那一树丁香永远摇曳在我心中，而非盛开在季节里。

郭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