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作为万物之灵长,人类拥有喜怒哀乐惧种种丰富的情感体验,更拥有草木所无法比拟的细腻复杂的情感世界。在我生命果穗尚未饱满,对大自然的认知还显得那么狭隘时,曾一度以为,人们口中的俗语千真万确,且简单直白地道出了人与花草树木之间的根本区别。然而,在历经岁月砂石反复磨砺,一次次与大自然倾心对话后,竟然对那句俗语的正确性产生了极大怀疑……
直到有一天,山西本土作家指尖的散文集《汝来看花》像画卷一样在我面前缓缓铺开,虔诚捧读其中的每一篇文字,细细体味隐藏其间的深邃哲思,忽然,如同一道耀眼的闪电从无边夜空骤然划过,抑或,有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我迷蒙的双眸豁然开朗,似乎,渐行触摸到大地的脉搏,捕捉到花儿银铃般的笑声。
《汝来看花》是“‘阳光麦田’美丽乡村助读书系”中的一册,书名源自阳明先生的《传习录》。据史料记载:先生游南镇,一友人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关?”先生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有哲人说:“大自然的每一个领域都是美妙绝伦的。”那么,盛开于西太行草屋茅舍、田间地头的种种花草,何尝不是“美妙绝伦”的呢?这里,作者指尖以“汝来看花”为书名,恰恰体现了一位女性作家的聪慧、灵性与巧思,以及思想上的深邃通透、情感上的柔软豁达。
这部散文集,继承屈原《离骚》《涉江》《九歌·湘夫人》等篇目以花喻人的文学传统,赓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君子比德”的千载基因,并延承作家一贯的话语体系与创作风格,不仅写出作家“自己的发现”,而且另辟蹊径,深层次揭示出不同花卉所隐含的种种生命意蕴,从而启迪人们重新观照人性,重新审视人与自然、人与花草树木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继而深入思考人与花木有着怎样的命运与共和心意相通。翻开泛着油墨馨香的书册,一词一句犹如万千繁花在浩荡的春风里盛开,文字所映照的世界,正发出色彩缤纷的绚丽光芒。
指尖的灵魂是清醒的,她有着他人所无法企及的悲悯情怀与女性特有的细腻心思——她总是时刻关注人类命运,且从生存环境、形态颜色、样貌特性各不相同的花卉身上,找到它们与人心灵的契合之处。如同“相看两不厌”的人与敬亭山,如同“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内心独白,在她与35种植物的对视、对话中,我们看到的是人与自然相与为朋、和谐共生的美好图景,犹似二者在相互拨动心灵之弦,奏出了一阕动人的和谐奏鸣曲。
她写桃花,“觉得桃花真像人的青春,那是一团无法驱走的火,不开时,含羞、婉约而清嘉;开了,就像火焰,不只要伤及旁人,连自己都不管不顾,最终人己俱焚,两败俱伤。”
她写杏,写“杏枝从半边墙伸出来,浅浅的,瑟瑟的,小心的,好奇又害怕,哪有半点红杏出墙的俏丽啊?突然觉得杏花是即便伤、即便死都要葆有尊严的花,像流水虽已枯竭,干扑扑的河床,依旧保留湿润的、活着的气息。”
这样的文字,读来让人颇觉伤感,但颓唐之后,更加令人豪情勃发,知耻而后勇,凭空生出几许生而为人的果敢、坚韧与勇气,并高傲地挺起自己坚守气节的脊梁。于此一点,可见指尖思想之深邃超拔、文字主题的启智润心。
指尖的学识是丰厚的——她总是能灵活地将读到的诗词文赋、历史典故等巧妙地运用到文字中,使文字的文化气息浓郁而厚重、缤纷而陆离,让人产生无限遐想。这一点,对于“‘阳光麦田’美丽乡村助读书系”的读者群——乡村少年儿童,不啻是一场丰盈而盛大的文化之旅,能让他们在文字所营造的人与自然惺惺相惜的氛围中,增长见识、丰赡学识、浸润灵魂。
指尖写萱草:“旧时年月里,游子远行,或进京赶考,或出外经商时,常常会在北堂种上萱草,希望母亲睹物思人,可减轻对自己的牵挂,忘记烦忧。”又云,“金针,一朵花给人的感觉总是令人惊诧而心神摇荡的,几百几千朵花却给人一种无法分神和抵触的静气。就在这种铺天盖地的安静中,想起了王冕的《偶书》:‘今朝风日好,堂前萱草花。持杯为母寿,所喜无喧哗。’”
指尖的语言是灵动活泼的——她总是充分调动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等多种感官,全方位、多角度地观察植物、感知植物,综合运用比喻、拟人、通感等修辞手法,从形态、色彩、香味等方面对不同花卉——这些大自然的宠儿们,进行全面细致的描绘,从而赋予文字空灵的意境、含蓄的意蕴、丰富的意趣,在给人美感的同时,更给予读者广阔的想象空间。
她写“茉莉花浮开在大人的茶碗里,带点微微的鹅黄,颤颤地在水面抖动,仿佛女子凌波微步,这轻盈已经让人感觉惊艳了,偏偏还有沁人心脾的清香,一缕一缕飘过来荡过去,让你忍不住口舌生津。饮之,喝茶人神清气爽,仿佛远古神农初次遇见茶叶,在惊讶喜悦的同时,生出从此人生漫漫都作浮云散,只留得眼下豁然贯通的享受。”
“大自然是一位难以接近的女神。”然而,在这里,作者将拟人与比喻交织使用,把丁香花特有的花型、花姿、花香均描绘得生动形象、具体可感,让人恍然觉得此刻正孑然独立于大自然的怀抱,早已被丁香浓烈的花香熏透、染透。于此也可见,指尖是一位语言大师,她的文字充分体现了散文也是一种“美的艺术”。
英籍作家埃利亚斯·卡内蒂在《人的疆域》说:“植物的缓慢生长是它比动物有优势的地方。”“植物会无数次循环往复地开花,而不像人类的灵魂,具有可怕的单一性,植物的灵魂有无数次生命。可惜我们永远无法拥有植物般无限的生命。”
曾几何时,面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花草,我也曾发出“人不如草木”的哀叹,只是不及卡内蒂表述得如此深刻与精确。然而,在拜读完指尖《汝来看花》之后,侧耳倾听这一阕“人与自然的和谐奏鸣曲”,忽然在它悠长的一缕颤音中逐步领悟到:人类生命短暂,但同样可以藉着一岁一年的花开花落得以永恒,就如《汝来看花》!
刘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