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山西诗人李春兰给我发来一辑诗歌，有34首，我集中阅读这些诗歌时，确实是有点惊讶的。她的诗歌尽管题材广、情感真、写法活，但两个关键词却十分突出，即“父亲”“故乡”。
　　“父亲”“故乡”，是每个人的血脉源流与情感脐带，也是每个人的念想与挂牵。李春兰的体验和抒写似乎比常人更细腻更深切更强烈，她的诗歌便有了情感和生命的重量。比如，“父亲，多年不见/我有时觉得你还在故乡/只是化成了烟云，落入了故乡的黄土地/我伏下身去，就可以拉住你的衣角/回到芦苇荡”（《父亲多年不见》）。朴素、平实的叙事，却暗伏着情感的波澜。李春兰诗歌的情感涌动，是我们可感可及的。这种情感的表达源自内心的律动，自然、贴切、敏感、丰盈，是自我为生命或灵魂找寻到的出口通道，既存在于现实中，又超越了地理时空。“父亲，我看不到你/飞来飞去的神，我也看不到”。诗人对生命意义和生命意识有着敏锐的触角、独特的感悟和深层的思考。再如，《父亲你忘记我们吧》第一节：“把自己揉进一声鸟鸣/返回麦田，桑梓下/去看望你的墓地，长出新绿/把你放入暮色下的三月/用微雨擦洗往事/父亲，你忘记了我们吧，转世它处”这是喃喃低吟，也是痴情倾诉；是告慰，也是祈愿。诗人置身于多雨的三月、父亲的墓地，多愁善感的内心思绪翻滚，有多少话语要表达，有多少情感要抒发。可是，只一句“父亲，你忘记了我们吧，转世它处”，最见性情。父亲在世时，对“我们”的那般关爱、不舍和惦念，希望不要再延续到另一个世界，再次带给父亲不堪重负。诗的最后一节写道：“父亲，你忘记我们吧/忘记酸甜的杏子摘取夕阳/落在屋脊上的云朵，还会飞走/你再生一堆儿女，承欢膝下/当我开始落泪/你就忘记前生”父亲在另一个世界，没有了天伦之乐，子女也无法尽孝，所以，祈求父亲“你再生一堆儿女，承欢膝下”。诗人紧紧扣住“你忘记我们吧”这个核，在语势的流转中始终保持心灵倾诉的姿态，将心中弥漫的痛感有意克制、钝化，通过境与情、象与思的交织纠缠，表现出极强的情感穿透力。
　　书写日常生活的某一场景、某一时段、某些人物，是当下诗歌的一种趋向。诗歌不再是曲高和寡的天书，也不再是象牙塔里吟咏，应该是植根于泥土来源于生活的绽放，是所见所闻所感的诗意表达。李春兰显然是一位捕捉和呈现诗意的能手，看看她的《归乡》便知。“在故乡，一草一木都是乡亲/向日葵举起金色的阳光/古柏述说着衷肠/我时常梦见晨光里的河水，绕过村庄/草地上的牛羊/卷起无际的春色/布谷鸟飞过头顶/一只画眉在时光中弹唱/父亲在芦苇里拔开风/寻觅露下来的阳光/母亲坐在小凳子上/用针线把花布缝好/然后喊道：兰，快来试试新衣”草木、向日葵、阳光、古柏、晨光、河水、村庄、草地、牛羊、布谷鸟、画眉、父亲、芦苇、母亲、小凳子、针线、花布、新衣等等，这些都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在李春兰的笔下却出神入化般异常生动，情趣荡漾。尤其是结尾一句“然后喊道：兰，快来试试新衣”，诗意怦然悸动，妙不可言。
　　诗人的热爱，不单是指生命与生活，还有更广阔的领域，譬如弱小的生灵、自然万物。文学艺术无疑都会关注自然万物生存状态，诗歌更不例外。但诗人能自觉做到忧患地关注，实属难能可贵，李春兰恰恰就是表现较为突出的一个。她的诗歌，表面上看似清纯朴实，实则内涵深邃，彰显着人性的光芒。无论离愁感怀，还是观照底层社会、寻常百姓，都充满了温情与温暖，充满了良善与友好，散发人间烟火味、市井气。《黄昏》一诗，写花开花落：“西山还没有日落/一朵黄花开在石头的缝隙/已经微微合拢阳光/黄昏的凉浸入花蕊/将是什么样的凋谢与落魄/纤细的根茎紧咬着北风，摇摇晃晃/还能经起几次这样的黄昏，不掉色/一朵花，头顶着薄暮的萧杀/归于泥土，落在星星上/一瓣香气吹下去给自己送花”这难道仅仅是写花开花落吗？显然不是。一朵不起眼的黄花开在荒郊野岭，又被萧杀的北风吹落，乃寻常之事，谁会在意，谁会关心？李春兰竟然给予了超乎寻常的观照，同情、怜惜、感叹之情呼之欲出。在如此荒僻寒冷、萧杀恶劣的环境下，一朵花凋谢了，可它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它享受了阳光和雨水，散发了应有的香气，最终还实现了自己送花给自己的美好愿景。
　　《候鸟》则写的是迁徙之旅：“候鸟停留了一下/就把太平窑水库的夏日全数搬走，从水面掠过/带走深秋/多么幸福啊，它们成群结队/是兄弟姐妹，是左邻右舍/领头的大雁是父亲//一个雁之家，结队奔赴南方/那里的阳光还能开出花形/没有丢队的弱鸟，稚鸟/不会孤苦无依/为温暖而去的生灵，翅下/有回家的方向”候鸟迁徙的艰辛，是人类不可体会的，但它们在迁徙过程中获得的关爱和幸福，是令人类羡慕并能感同身受的。“多么幸福啊”这不是诗人宽泛的赞叹，而是诗人情感无法抑制时的有感而发。雁群在领头大雁父亲的带领下，勇往直前，虽苦犹乐。诗人即刻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他在世时对女儿和家人的种种关爱，他去世后父爱的缺失以及女儿对父亲的深深思念，心中之痛难以言说。最后，她以“父亲种下的爬山虎/还在夏日一节一节的红”结束全诗，这是一种别样的风景，也是一种情感的寄托，诗的意境细致绵长。
　　清纯而深邃的语境，迂回顿挫的语感，与灵魂的碰撞和融通，恰好成就了李春兰诗歌那种独特的美。

王敦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