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季秋，笔者自燕赴晋，次第游并州、忻州、代州、应州、云州五境。此行可谓兼旬半三晋、所历皆史迹，然论触目之深者，则应以云州为其最。
　　然而，就在四方游客蜂拥进入古城打卡之际，笔者则逆流而动，出古城，过御河，前去探访倾心已久的大同明长城。驱车半个多时辰，即抵长城脚下一个霸气的所在——天镇。原本打算在声名鹊起的李二口长城访古探幽，但其完整、平缓的长城墙体立马让人有置身八达岭之感，加之如今景区所不可或缺的种种广场、亲水、灯阵等游乐项目又太过庸常，于是便马不停蹄地继续北上。
　　在当地乡民的指点下，沿长城一号旅游公路首先到了李二口长城东北约30公里处的平远堡——“长城入晋第一堡”、晋冀蒙三省交界处的“鸡鸣三省堡”。然而，当年重兵驻扎、周长二里八分的“东路要冲”平远堡如今已无迹可寻，只剩下高5米左右、长不到200米的东段残存夯土城墙，村民们听自祖辈的传说也就“堡子里庙多，有龙王庙、城隍庙、真武庙、奶奶庙、五道庙、狐神庙等24座”，且该堡一带的长城亦已圮坏殆尽。然而，就在自己茫然四顾、游目远眺之际，眼前的景象让人惊呆了：一幢幢圆形烽燧、一座座方形敌楼漫山遍野、高低起伏、远近错落，大有依山势的抑扬顿挫和错综交杂而翩翩起舞之态……这可是自己可怜的大脑从来未曾想象得出的奇幻和壮观。
　　不到一刻钟即抵新平堡北门新远门下，门楼已无，砖券尚在，城墙或包砖、或裸露，早成断续颓垣，而东门拱化门则荡然无存。进入堡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古堡中心巍峨的玉皇阁。阁台之下，东南西北4个洞门相互贯通，东西、南北两条大街于此十字交会；而阁楼匾额上书“代郡延陵”四字，苍劲古朴，与历尽沧桑的楼阁相互辉映。据史籍和方志记载，春秋战国时，此地为延陵邑。当地传说称，春秋时著名政治家和外交家、吴国公子季札当年为辞让王位而避居的延陵就在这里，而非史学界公认的常州。此说似乎不无道理，因为从常识看，自父王寿梦至王兄诸樊、余祭、夷昧四王，前后34年，都在为季札继承王位一事而煞费苦心地对其“苦苦相逼”，那不堪其扰的季札真要“避祸”，绝不至选择与吴都梅里（今无锡）近在咫尺的常州，且季札分别于公元前544年和前514年先后两次出使晋国，与晋国三大权臣赵文子、魏献子、韩宣子交厚，所以，赴晋避居实在于情理不悖。但情理终归是情理，其可靠性到底几何？于是，回京后，又立马请教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一位教授，他倒是也从专业角度给出几个实证：清同治年间，大同以南的代州曾出土了一面铜镜，其上铭文曰“攻吴（即句吴）王夫差择其吉金自作御鉴”；1964年，代州滹沱河流域又发掘出一柄50厘米长的青铜短剑，其铭文为“攻敔（即句吴）王光自作用剑”；1985年，更是在大同以南太行山脚下一个叫三角坪的村子里直接出土了吴季子剑，剑上铭文曰“……王姑發聑反之弟季子者 尚受余厥司金以作其元用剑”，大意是“吴王诸樊的弟弟季子者尚接受了下属的献铜用来做了自己的元用剑”，如此，除非季札当年所居之延陵就在新平堡，否则，上述接二连三的“铜证”又是怎么千里迢迢不翼而飞至大同一带的呢？“铜证”虽不及“铁证”硬，但自己的民间观点总算有了一点沾上科学边的小依据，心下也就不再那么忐忑了。
　　由新平堡南下，眨眼间就到了保平堡。古堡包砖脱尽，但四墉犹在，虽然满身风霜，但其高大厚重的夯土城垣经500年风雨而依然在残阳中屹立不倒，似乎仍旧在凤凰台高地上恪尽其御敌于国门之外的神圣职守。全堡只有东门，砖券完好，门额石上镌有“镇雲”二字，清晰无漫漶，为标准颜楷，浑厚沉雄，大气盘桓，放在这万里雄关之上也分量十足，完全能Hold得住；而堡内则是一片荒芜，衰草遍地，蛇鼠其间……阒寂虚静中，西风阵阵，呜呜然，仿佛那远近散落的几颗黝锈的碌碡，作为古堡历史的唯一见证者，在如泣如诉地诉说着当年的铁马金戈和沙场浴血。
　　翌日，由保平堡继续南下，一路颠簸到二郎山脚一个名叫红土沟的村子；之后，弃车上路，涉涧跋梁，朝圣般艰难攀上桦岭之巅——桦门堡。古堡包砖依旧、城门陡立，门外有方形瓮城，而门内则建筑尽毁、人迹全无，城墙上苔痕累累、枯藤缠身，地面上杂草丛聚、瓦砾成堆，堡内更加显得一片死寂。古堡建在三条山脊的汇合处，举首仰视，其巍峨壮观撼人心魄；登城俯瞰，其雄险峭拔令人胆裂。西北望，崇山层叠、峻岭连绵，而长城则蜿蜒起伏、回环往复于其间，犹如五线谱一般，一个个挺拔的敌楼和烽燧，就是一串串强劲的音符，奏响一部中华民族的生命乐章，昂扬恢宏，大气磅礴，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
　　据明代魏焕的《皇明九边考》，拱卫京师的大同镇是长城“九边”防线上首当其冲的第一重镇，而长城进入大同镇东界又分内长城和外长城南北两路并进，最终再汇合于大同镇西界，从而形成一个以大同古城为枢纽，东西长约300公里、南北宽约150公里的超级城池，有点类似《左传》等先秦典籍中所记载的楚国的“方城”，即今天楚长城遗址沿邓州市至南召一线北上、再东拐经鲁山到叶县、又南下过舞钢至泌阳这西、北、东三条大边所形成的长方形地理框架，而该框架的地理中心也正是现在的方城。实际上，大同镇这座广无涯涘的超级城池就是一张巨型防御网，网中的城堡设置多达72座，且这一个个大小城堡就是网上的一个个大小节点，星罗棋布，远近不一，左右相呼，前后相援，如影随形，如响应声，彼此间互成掎角之势。而新平堡属中小节点，规格为路级，由参将驻守，上归大同镇所部阳和道，下辖平远堡、保平堡、桦门堡三堡，从而构成新平堡这一固若金汤的防御单元。

郝蕴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