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从“沙窝里”到黄崖洞

  我们这一代人,被称为“70后”,生长于和平年代,自小却深受革命英雄主义熏陶,得以塑造出积极向上的人格,也影响到一生的兴趣和志向。改革开放初期,乡村人最大的精神盛宴就是露天电影,谁家有个喜事,儿婚女嫁或者孩子考上大学,大多都会被乡亲们撺掇着请来县上的放映队放一场电影。多数是抗战片:《地道战》《地雷战》《三进山城》《英雄儿女》,热闹、解气,那更是全村男娃娃们的节日了,我们趴在树上、骑在墙上,甚至上到房上瞪起眼睛望着银幕,一眨不眨,其实早就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我们小村得天独厚,村子紧邻军马所,村西有座大营房驻扎着一个炮兵连,村口隔着条国道是一个团部,盖在盐碱地上,老百姓称作沙窝里。团部礼堂隔三差五会放映战争片,多是县上的放映队没有的大片,比如《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军民鱼水一家亲,团部的电影院是对周边村子的老乡开放的,我们村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常常刚放晚学回到家就会被提前从田里回来做饭的母亲催促吃饭,于是便福至心灵地知道团部今晚放电影。暮色渐合里,通往沙窝里的乡间小道上,络绎的男女老少急匆匆地走着,去奔赴一场艺术盛宴,去倾听一则英雄故事。
  平日里,我们这些男娃娃的游戏也就成了打仗:打鬼子、抓特务,一帮人演八路军,一帮人演敌人。演八路军的意气风发,演鬼子的愤愤不平,战壕里对垒,都把土疙瘩当手榴弹扔得满天飞。电影和游戏并不能满足我们的精神需求,被称为“小人书”“娃娃本”的连环画才是最让人眼红的“财富”,但只有挣工资的家长才买得起,那家小哥便把自己的百十本连环画装在一个废弃的弹药箱里,外面加一把锁,关系好的才能借出来看,还了上一本才能借下一本。《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都是这样艰难地讨要来看了全套的。因此就盼着每年的六一儿童节,村边部队的解放军叔叔们就会把图书馆的连环画整箱整箱地搬到学校来,校长和老师们也会开恩地允许我们占用上课时间集体看连环画,那种如饥似渴的饕餮之感至今都记忆犹新。我爸虽然是村党支部书记,却照样买不起连环画,我只好带着弟弟跑到营房里的垃圾堆上捡拾废铁和玻璃瓶子,走五六里路抬到镇上的废品收购站去卖,满满一蛇皮袋可以换一两毛钱,然后在镇街的地摊上借阅连环画,二分钱看一本,兄弟俩脑袋凑在一起可以看七八本,非常过瘾。
  革命英雄主义在“沙窝里”这块盐碱地上、在我们这代人的心里扎了根。参加工作后知道八路军总部曾驻扎在我们县的马牧村,曾专门到朱德总司令的旧居去瞻仰留影。后来随着革命形势的变化,八路军总部迁至太行山区的武乡县,震惊中外的百团大战就是彭德怀副总司令在当时指挥的。百团大战取得胜利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八路军建设了年产武器弹药可以装备16个团的黄崖洞兵工厂。这个被朱德总司令称为八路军的“掌上明珠”的兵工厂,建在风景秀丽的太行山大峡谷深处的黄崖洞里,位置相当隐蔽,易守难攻。1941年的11月,日军调集第36师团及独立混成第四旅5000多兵力,重兵进攻,要摧毁黄崖洞兵工厂。因敌我兵力悬殊,彭总一面命令八路军特务团构筑工事、铺设地雷阻击日军,一面安排从速撤离兵工厂的技术人员和机器设备。日军首轮进攻失败后,抓了很多老百姓赶着羊群在前面排雷。为避免伤及老百姓,特务团主动缩小防守阵地,在黄崖洞下面峡谷南口布防,狭窄曲折的峡谷峭壁上有一块凸出的岩石,上面原本是一个观察哨,加固构筑成了仅够一个人容身的单兵掩体,这里与谷底的垂直距离有几十米,手榴弹扔不上来,敌人也无法发起集体冲锋,居高临下,是真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就在这个小小的掩体内,特务团七连17岁的司号员崔振芳孤身坚守七天七夜,甩下100多枚兵工厂自制的马尾弹,打退日军数十次进攻,歼敌数十人,成功掩护了兵工厂的撤离,最后被日军迫击炮弹炸起的石块刺破喉咙壮烈牺牲。当气急败坏的日军攻上黄崖洞,他们震惊地发现眼前只有这一个小八路的尸体。
  黄崖洞保卫战歼敌800余人,创造了敌我伤亡比例六比一的辉煌战绩,孤胆小英雄崔振芳的英雄事迹也在抗战史上留下光辉的一笔。60多年后的2002年秋天,我作为青年作家参加山西省作协组织的采风活动,来到黄崖洞,倾听了这个令人振奋的抗战故事,并惊讶地得知崔振芳是我的洪洞老乡,更加感到与有荣焉,在他牺牲的地方久久驻足,并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常常想起这位故乡的英雄来。秋天的大峡谷黄叶红枫五彩斑斓,是风景最美的季节,而太行山最震撼人心的,是他浩然的英雄气概。崔振芳本来是被安排跟随军工技术人员提前撤退的,但他坚决要求参加战斗,并连续写了五封请愿书,首长拗不过他,才答应了下来。谁也想不到,崔振芳在黄崖洞保卫战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先是在日军发射毒气弹时,被他在观察哨及时看到,吹响军号发出防毒信号,提醒战友们拿出浸湿的毛巾捂住口鼻防毒,保证了部队的战斗力;又在配合他投弹的战友牺牲后独立守卫观察哨7天7夜,为兵工厂和后勤部队的撤离争取了时间;最后的关头,当日军试图阻击八路军的援兵时,他又机智地吹响冲锋号吸引了敌人的火力,在猛烈的迫击炮火中被四溅的石块击中牺牲。崔振芳13岁在家乡洪洞加入八路军,随总部转战到太行山腹地,16岁入党,17岁牺牲,他短暂的一生,完成了民族英雄的壮举。
  少时革命英雄主义电影、连环画的潜移默化效果,在我中年之后开始显现。自2010年起,我开始研究抗战历史,创作了长篇小说《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和《弃城》《人民就是活菩萨》等抗战题材中篇小说,其间又多次到太行山腹地采风。2023年夏天再来黄崖洞的时候,这里已经成为集生态旅游和红色文化于一体的风景区,宽厚美观的黄色木栈道一直铺到黄崖洞下面,飞瀑流泉高峡深潭相映中,崔振芳英雄歼敌的那个小小的观察哨承载着历史烽烟,旁边的石壁上镌刻着他简短的事迹,朴素而流芳百世。
  太行英灵古今同。巍巍太行,自古就汇聚着中华民族的英雄气概,许多英雄史诗被演化成神话的艺术形式而千古流传,这里古称上党,有女娲补天的天台山,后羿射日的三嵕山,精卫填海的发鸠山,是炎黄子孙的重要发祥地之一。有学者研究表明,4700年前的帝挚时代,日本人的先祖十日族渡海侵略华夏族,帝挚不能敌,禅位给帝尧。帝尧请出东夷族的羿部落以弓箭射退十日族,将其赶回东瀛列岛,此英雄史诗口口相传成为神话故事《后羿射日》。如果确切,这应当是中华民族更早的抗日战争史,在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中值得深入研究。

李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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