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雪里蕻

  近日读书,翻到一本由一位汉学家所撰的《燕京食谱》,其中写雪里蕻,有这么一句话:“可以这样说,一个外国人,判断他是否已经融入北京生活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看他是不是已经喜欢上了雪里蕻。”随后他又谈到在日本无雪里蕻可吃,只好用高菜或广岛菜代替,但滋味略逊。有人说高菜即雪里蕻,甚至以为日本的高菜拉面就是中国的雪菜面,实则二者只是同属芥菜类,外形相近,滋味却有所不同。我曾在北京三元桥附近一家居酒屋吃过一盘明太子拌腌高菜,口感爽脆,似较雪里蕻更酸,但少了一股子辣味,用以佐酒甚佳。我在北京生活了3年有余,并不总能见到当地人吃雪里蕻,倒是腌萝卜、酱黄瓜常出现于餐桌,这或是时代变迁之故?印象深刻的只有积水潭附近一家早餐店,这家店极为简陋,只3张方桌,七八个马扎,却收拾得很干净。店主是保定人,餐食主打芝麻烧饼,内撒椒盐,口感松软,有荤素两种搭配:荤的是酱肘子切薄片,素的是雪里蕻炒黄豆芽。烧饼夹肘子随处可见,不足为奇,倒是这雪里蕻炒豆芽咸鲜可口,夹在烧饼里,就着一碗木耳金针打卤的豆腐脑,堪称一绝。
  北京人吃雪里蕻大概与保定有关,清朝宫人出身保定者极多,或许将一些当地的饮食风气带到了北京也未可知。保定所谓的“三宝”,铁球、面酱、春不老,面酱是甜面酱,春不老就是雪里蕻,尤其以涞水县所产为最佳。张中行有篇文章说保定菜市场上的雪里蕻足足比北京的长一倍,口感却又更鲜嫩,若照此说法,一来二者品种必是不同,否则形体差异不会这么大;二来恐怕他所吃的是鲜雪里蕻——雪里蕻因口味辛辣,微含苦涩,且纤维较多而口感偏韧,照例是腌食居多,如若鲜食,则对其品质要求较高。后来我到保定出差,特意在一家饭馆点了雪菜炒黄豆、雪菜五花肉两样,二者所用皆是未经腌制的雪里蕻,入口柔和,质感脆嫩,有点像山东所产的苔菜,较普通雪里蕻确是有所不同。
  吾乡地处黄河北岸,多盐碱地,物产不丰,雪里蕻一度是许多贫苦家庭的恩物,但烹制方法单调,只是当作咸菜,用以搭配汤粥,偶尔炖一锅雪里蕻豆腐,上面微微淋点芝麻香油,已是改善生活了。淮扬至苏沪一带早晚餐喜欢用腌制的雪里蕻搭配泡饭。李伯元小说《官场现形记》里有这么一段:“单太爷举眼看时,只见桌上的菜一共三碟一碗:一碟炒蚕豆,一碟豆腐乳,一碟就是刚才添出来的鸡蛋,一碗雪里蕻虾米酱油汤。等到将饭摆上,乃是开水泡的干饭。”李伯元是常州武进人,我猜测此处所说的“雪里蕻虾米酱油汤”,是用海米、腌雪里蕻、酱油直接加开水冲的汤,十分简易。汪曾祺曾提到用黄豆芽汤加酸雪里蕻泡饭的吃法,又说北人不解此味,推测起来,或许也属淮扬风格。南京、苏州都有雪菜面,或加肉丝,或是素面。南京鼓楼区草场门附近一处小摊以雪菜肉丝面闻名,其所腌制的雪菜回口微甜,肉丝细嫩而绝无腥气,点缀几撮碧绿的香葱,汤清味永。苏州陆稿荐的雪菜虾仁面更有名气,味道也好,但与其他的苏式面太过相近,总归少了些特色。十几年前在苏州聚餐,酒足饭饱之余,往往以一份雪菜肉丝面收尾,面是用海碗或瓷盆端上来,各自以小碗盛取,只是座上诸人或酒意已浓,或谈兴正酣,往往搁置片刻之后才想起吃面,而此时的面已然吸饱了汤汁,坨成一团,吃起来味同嚼蜡。
  提起雪菜面,我最念念不忘的是东台、海安一带的鱼汤面馆子。这种面馆照例主做早餐,往往凌晨五点即开门营业,有鱼汤面、虾糠面、文蛤面、蛤子面、青椒肉丝面、雪菜肉丝面等数种面食,还有烫干丝、花生米、卤鸡蛋供应。鱼汤系由鲫鱼、猪骨、鳝鱼骨熬制而成,作乳白色,醇厚浓郁,但我更喜欢的是虾糠面。虾糠即是虾皮,虾糠面的汤底似乎加了一点酱油,清澈而呈微褐色,上面铺薄薄一层腌雪里蕻,乍看以为是紫菜,一口吃下去才知不同。这种面成本低廉,仅售三四块钱一碗。4年前某天早晨,我在海安一家馆子吃虾糠面,邻桌是位精瘦的中年男人,衣服上满是汗渍,面前一碟腌雪里蕻,一碟烫干丝,约莫一斤散酒装在矿泉水瓶里,不到十分钟就全部下肚,饮酒既毕,他随即要了碗虾糠面,吃得满头大汗,最后连汤喝得涓滴不剩,抹抹嘴离去。看他出门步态,已是有些踉跄,以为必是个酒鬼。后来才知这是“喝早酒”,这个中年男人很可能是夜间干体力活,劳碌整宿,吃饱喝足后即回家睡觉。只是细想一下,腌雪里蕻可以免费吃,烫干丝、虾糠面都是3块钱,一瓶散酒想来也不过两三块,这餐酒饭竟只花费了不足10块钱。

何亦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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