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小鬼，把枪放下。扛着它你走不了一公里，一准儿倒下。”刚刚排队领到枪的景鳔金，枪杆还没捂热，就被排长一把夺下。景鳔金内心无比失落，嘴里小声嘟囔着，作为一个兵，没有枪，那还能叫兵吗。见他一脸不服气，战友们打趣，小鬼，你忘了过黄河时，缩着脚不肯上船了，现在胆子倒是大了。大家一阵哄笑。河堤上那条窄小破旧的船，似乎一个微浪就能掀翻。这样一条弱不禁风的船，要在波涛滚滚的黄河里行走，他这个旱鸭子怎能不怕。人高马大的排长喊了声小鬼，闭上眼。伸出胳膊将他夹在腋下上了船。等他再睁开眼，人已上了岸。大家正看着双腿发软、神情紧张的他痴笑。
　　那是1943年，景鳔金刚入伍的事。15岁的他因长期营养不良，身材与10岁孩童没任何两样。因此，排长跟战友对他格外关照。那一年，抗日战争进行到了最艰苦的阶段。既要对付日、伪军的“扫荡”，又要和国民党的顽固势力作斗争。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刚入伍的景鳔金，来不及害怕，便跟着部队开始南征北战。
　　1948年夏，景鳔金所在部队陕甘宁绥德军分区所属的四团和六团，奉命参加太原战役，改编为警备第二旅。部队东渡黄河挺进山西，在豆罗稍作休整后，于7月21日，在张达志的指挥下，埋伏在公路东西两侧和正南面，摆成“口袋阵”，将阎军三十九师全部歼灭。豆罗战役胜利后，忻县全境解放，这也为解放太原，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豆罗战役虽历时不长，但打得异常激烈。炮火连天，尸横遍野，前一刻欢蹦乱跳的战友，一眨眼就倒在他的脚下。战争的残酷与可怕，让这个少年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成长。
　　我问他，过河你怕，那打仗你怕吗？他说那时候满脑子都是杀敌，杀敌，根本没有时间考虑怕不怕。
　　在经过短暂的整修部署后，部队将盘踞在石关、高村、河庄、大孟、三畛、东黄水等地的敌人一举歼灭。大孟川的全部村庄和黄寒川铁路以东的数十个村庄都得到解放。村民的欢呼声，让年少的景鳔金受到极大地鼓舞。10月，景鳔金所在部队奉徐向前之命攻克太原城北的风格梁。风格梁山顶铸有16座大而坚固的碉堡，碉堡之间有地道连通，且暗堡很多。阵地前沿沟壑纵横，地势陡峭，可谓易守难攻。这里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阎锡山为固守太原城，设置的一个坚固的防御阵地。
　　当时，解放军缺少重型火炮，无法用火力摧毁敌人碉堡。张达志便命令部队采取坑道战术，先挖交通壕至敌前沿，再挖对抗坑道至敌碉堡前。战友们不分昼夜，轮流进行土工作业。10月的北方，寒气逼人，战士忍饥挨冻，没有丝毫怨言。他们知道，那些水和食物，都是战友历经艰辛，从几十里外运送到交通壕里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绝对舍不得享用。
　　与此同时张达志下令，景鳔金所属的四团为主攻部队，六团为预备队，全部进入备战状态。在接到任务后，四团首先对敌防御阵地，进行了全面周密的侦察。
　　作为一名侦察兵，景鳔金明白此项任务就相当于打前阵，前阵打不好，后面的攻击部署，就没办法进行。
　　天刚泛起鱼肚白，侦察排全部就位，排长宣布各组的分工，以及注意的事项。他将一顶事先准备好的披肩长发戴在头上，大家来不及哄笑打趣，也纷纷乔装打扮，随即兵分六路出发。景鳔金与排长一组，负责侦察山顶地势险要的一座石碉堡。他们一路小心翼翼，潜伏到山脚下，远远望去山上密密麻麻的沙包，以及铁丝网和鹿砦的阵地触目惊心。
　　他们选择了一条更为难行的路，绕道上山。像蜘蛛一样，手脚并用在悬崖峭壁上攀爬。稍有不慎，就会跌入无底深渊，粉身碎骨。风在耳边呼啸，远处还有时断时续的枪炮声。景鳔金向下一看，腿不禁哆嗦起来。抬头向上望去，隐约可见的碉堡口，露着黑洞洞的枪眼。此刻他脑海里突然又想起那个趴在尸体上吃奶的婴儿，内心的愤怒，让他变得无所畏惧。他们把所有地形线路，都一一记在心里。
　　返程路上，为了不耽误明晚的行动，尽快将消息传达回去，他们绕一条小路返回。风险加剧，稍不留神，山顶上那些黑洞洞的枪眼，就会朝他们扫射而来，顷刻间他们就会被打成马蜂窝。好在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领着一个破衣烂衫，背着柴火的孩子，不会引起敌人的警惕。他们一路化险为夷，到了山底。排长从兜里掏出一支红铅笔，在手心上认真涂画。大字不识一个的景鳔金问，排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画画。排长说小鬼，一会儿回去你就明白了。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了枪声。排长一把将景鳔金推开，命令道，赶紧跑。景鳔金回头问，排长，你呢。排长说，别管我。景鳔金跑出没多远，突然意识到排长有危险，赶忙又折回来。此时不远处的五六个敌人，正举着枪准备朝排长射击。景鳔金来不及多想，立马掏出口袋里藏着的手榴弹，拉开手环奋力朝敌人扔去。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敌人的身体被抛向半空，而后又重重落下。烟雾弥漫中他听到排长大声喊，分头跑，不跑就是违抗命令。景鳔金最后看了一眼排长，他正朝着另一个方向引开后面追来的敌人。景鳔金咬着牙关向村子的方向狂奔。身后不绝于耳的枪声，令他心惊胆战。
　　说到这里，老人哽咽了。他说我倒不是怕死，是担心我们排长。他对我很好。
　　景鳔金一直没命地跑，身后枪声一直没命地响。精疲力竭的他，终于在离村庄几公里的地方，发现两块巨石。石头与石头之间有一个40多厘米的缝隙，刚好能容纳他瘦小的身体。他用杂草将缝隙堵住，屏住呼吸听外面的动静。突然间枪声没了，四周安静下来。可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排长也能平安无事。等他抖着仅剩的半条裤腿出现时，天色已近黄昏。厚重的云层盘踞在天空，昏暗的暮霭，渐渐压向地面。他看看完全赤裸的另一条腿，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条裤腿是什么时候弄丢的。劫后余生的他，拖着疲惫不堪，饥肠辘辘的身体往村里走。一路上内心都无比沉重，先前那些枪声明明就在身后，怎么就会突然消失。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那密密麻麻的子弹，极有可能射进了排长的胸膛。想到这里，他就难过得喘不过气。这时候两个中年妇女神情慌张地朝他跑来，她们问他，你就是景鳔金吧。景鳔金点点头。他们说，你跑哪去了，可把我们给急坏了。景鳔金指了指身后的大石头，说我躲在石头缝里了。我们排长呢，有没有见我们排长。她们说，就是你们排长让我们来找你的。得知排长安然无恙，景鳔金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回到联络点天色已完全暗下来，简单填饱肚子后，排长再次拿出那根红铅笔，在纸上画。景鳔金问，排长，你咋不在胳膊上画了。排长撸起袖子说，跑的时候都让汗水冲掉了。屋里的人都笑了。排长凭借记忆，在纸上绘制出一张地图。景鳔金此时才明白，排长冒着生命危险，在胳膊上画的东西有多重要。
　　第二天傍晚，在火力组掩护下，爆破组将炸药包送至碉堡，待爆炸后突击组迅速冲击，成功炸掉了景鳔金他们冒死踩点的碉堡，以及碉堡里的所有敌人。景鳔金两颗手榴弹，炸死5个敌人的英雄事迹，瞬间在排里传开。大家啧啧称赞，小鬼厉害了，当年船都不敢坐，如今一下炸死5个敌人，还立了三等功。景鳔金笑笑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战友打趣道，是狗急也会跳墙才对。碉堡被炸后，一炸成名的景鳔金，和排长都成了敌人的眼中钉。他们派人在阳曲周边的各个村庄搜捕，扬言掘地三尺也要抓到他们。
　　在敌人的穷追猛打下，景鳔金差点泄露行踪，幸好被一个中年妇女救回。她把一件花棉袄套在景鳔金身上，又给他头上系了块红头巾。敌军搜查队赶来时，景鳔金正靠在被子上咳嗽。他们用枪指着女人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八路，个子不高，瘦瘦小小。女人说没看到。他们把目光移向坐在炕头的景鳔金问，他是什么人。女人说，他是我闺女，得了肺结核。景鳔金低着头，咳了两声。见敌人端着枪一脸质疑，女人赶紧补充道，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娃，还生着病，可经不起你们吓唬。景鳔金又开始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概是怕被传染，他们冷哼一声出了门。景鳔金再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经过7个昼夜激烈战斗，警备二旅消灭了敌军1个加强营，成功占领了风格梁的全部防御工事，从而为主力部队扫清了太原北线一大障碍。然而战斗胜利的同时，我军也付出伤亡100余人的代价。先前调侃景鳔金“狗急跳墙”的战友，就牺牲在这场战役中。除了一只破洞鞋，什么都没留下。
　　说到这里，老人混浊的眼中闪着泪花。他说当兵13年，打过无数次仗，居然还活着。而他们，他们有的连尸首都找不见了。这句话顿时让我泪流满面。我握紧他的手说，您是在替他们活，替他们见证新中国的强大。他点点头，泪光闪闪的脸上露出笑容。
　　攻克风格梁之后，景鳔金所在的警备二旅又接到强攻牛驼寨的任务。牛驼寨是太原东山制高点，与小窑头、淖马、山头并称为太原4大要寨，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牛驼寨据点工事坚固，大部分是地碉，钢筋水泥结构，大炮用不上，小炮炸不开，而敌守备部队又有300余名日本兵拼死抵抗。他们依靠牛驼寨天险，以及火力优势，连续反扑，给警备2旅带来很大的损失。
　　与此同时，景鳔金接到上级命令，被调去通讯排，完成更为艰巨的任务。从不敢坐船，到勇炸敌人，这个小鬼，早已成长为一名不畏生死的硬汉。排长拉着他的手，眼含热泪说，小鬼，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突然要走，我还真舍不得。这煽情的画面，将硬汉景鳔金也弄哭了。他说排长，你放心，我走到哪儿，也不会给你丢脸。
　　在通讯连景鳔金除了完成好通讯工作，还与战友一起奔赴东山前线，开山辟路，运送炮弹。运炮途中，为了不被敌人发现，他们将衣服撕烂，裹住骡蹄，赤裸着上身，在深夜的凄风冷雨中前行，为前线的战士提供了强有力的后勤保障。牛驼寨久攻不下，张达志决定采取正面强攻，加侧翼突袭相结合的战法，从牛驼寨侧面攀援而上发起突袭，出其不意地打乱了敌人的防守部署，然后从正面发动攻击。深秋，冷风刺骨，大山被一层厚厚的白霜罩住。为了行军方便，战士们只得将棉衣脱掉，穿着单衣匍匐前进。
　　我们的排长、战友浑身上下磨的血淋淋，没一块好肉。不能躺下睡觉，只能坐着打盹儿。太惨了，真是太惨了。
　　老人握在一起的双手，微微颤栗，嘴巴哆嗦着重复了两次太惨了。
　　在独12、7旅的配合下，警备2旅一举攻克了牛驼寨，打开了太原的东大门。4月24日凌晨，我军前线部队向太原城发起总攻，至10时，守军全部被歼。历时半年的太原战役，最终取得胜利。结束了阎锡山在山西长达38年的统治。
　　听完老人的讲述，我的心情久久无法平复。我在想，若不是狼烟四起，谁愿意背枪奔赴战场；若不为后世太平，谁愿意舍生埋骨他乡。我们眼前这座生机盎然的千年古城，是无数革命英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
　　老人小心翼翼将他的勋章与奖章收起，放进一个精致的铁皮盒里。1956年卸甲归田后，他义无反顾拾起犁铧，在田畴阡陌中辛勤耕耘半生，将这些功名深藏于心。而今盛世太平，他们的人生也将落下帷幕，成为一座座历史的丰碑。
　　望着他被炮弹炸伤的眼角，握着他被子弹射伤的手臂，我的眼眶再次湿润。
　　战争的硝烟虽已远去，而他们身上这些伤疤，却成为永远的勋章。
　　临走我问他，大爷，您哪一年生的。他尴尬地笑笑说，记不得了。我又问，您哪一年当的兵，他毫不犹豫回答1943年。他忘记了年龄，忘记了属相，甚至忘记了姓名，可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曾是一个兵。
　　我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为他，也为千千万万的无名英雄……

安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