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只斑鸠叫了一声。是御河边上的?是白登山上的?还是齐家坡某一个院子里的?经过了太多地方的客,终是说不清身上是沾了哪里的尘的,许是好多地方的,如包了浆的日子。那浆是啥时候、包了哪里的呢?谁能说清?
十几天前下的雪还是留了一些,在花池里,在不远处的屋顶上。有一些雪,是要在一个地方一直过完一个冬天的,有时候是留恋,有时候只是无奈于落到它上面的太阳不够,便就长久地耗着,耗到再也耗不下去为止。
人世间的有些事,似乎是注定了的,但细想,又谁都想不出来,哪些是注定了的。天很蓝,是那种惯常的蓝。隔了有些日子了,像是之前的某一天,抬起头来看过,就是这样的蓝;再看,还是蓝着。莫名地就失落,又莫名地激动。是失落后激动?是激动后失落?还是同时失落并激动着?想想,也真是想不出来。
远处有爆炸的声音,或者只是普通的什么声音;再听,却是没有。过一会儿,似乎又听到了,确切的,是爆竹炸开的声音。城市里禁止燃放爆竹很久了,耳朵里却时不时会响起那种声音,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凝神想想,原是年来了。
过年了,总想年的事,不是刻意去想,却总有啥有意无意地就让人感觉到一种东西的迫近。比如,那鸟叫着,是叫了与年有关的声音;那天蓝着,是发着与年有关的颜色;那雪积着,是蓄着与年有关的兴致。一切声音、一切颜色、一切气味,似乎都是沾了年的意味的。
走着坐着,周围的一切便是都与年有关的了。
想起那些年,到了这个时候,所有的行为都是冲了年去的。要买衣服了,须是鲜的艳的;要置吃食了,须是充足且丰盛的;要与人接触了,须是满脸蓄了笑的。正是应了那大红对联上浓墨写着的“丰衣足食”“喜上眉梢”“姹紫嫣红”的。
爹是早早谋算着卖粮、卖猪或者到谁家去做点木工小活盘几个现钱的。钱是爹的颜面,风尘仆仆地从远处回来,脸上的笑若是渗着,贴心的那个兜十有八九是鼓了。进得家门,终是能听到那哼着的曲子,是欢快到眼睛、手腿乃至全身上了的。
娘是期待着啥的,且就把那心底的眼一直睁着,远远地听到了那曲子,心便敞亮了,就开始备米、备面,且就开始盘算要做多少丸子、烧多少猪肉,鸡是黄焖还是清炖……当然了,还要压粉,一坨一坨一坨一坨,比平时多出好多;还要捞豆腐,平时是一块一块地买,这时却是要备下一槽。
头是要剃的,有钱没钱,剃头过年。头一剃,人也新了。
年画是要贴的,“年年有鱼”也好、“芝麻开花节节高”也好,要的是一个喜气,要的是一个心里花花绿绿满屋生彩。
对联贴在大门上、立柱上、瓮上、柜上,牛圈马圈都是要贴的,车上树上也是要贴的,各有各的内容。那长长短短的红联、那自然贴切的联句,似是把期望就贴在四面八方了。
旺火是最后一道程序。“旺气冲天”是愿景,也是释放。“哔哔叭叭”的火烧起来,越烧越旺,越烧越旺,无论是疙疙瘩瘩的一年,还是磕磕绊绊的一年,都随了那旺气融进了这越烧越旺的旺火里。
往时,到了这个时候,爹会抬起头来看天。天是漆黑漆黑的,星星就浸在那结结实实的黑里。那个经常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勺把子,展展地伸着,像要捞到什么东西,终是已经盛满了什么东西。
爹看着,会跟人说些话,或者自言自语。爹是在看下一年的年景,他会把他看到的顺嘴说出来。“一年之计在于春”,爹是要在这结束和开始的时候,努力把之后一年的运看出来。人总是活在对运的期待里,而当年到来的时候,那所做着的事情,便是想让那个心底想要的运从这一天开始都能到来。
爹是走了,在某一年的某一天。好多人的爹走了,好多人也将作为别人的爹在某一天离开。年却是每年都要来的,因为了那么多的离开,年的味里,也便多了一种咸咸、涩涩的,叫作思念的东西。
那斑鸠似也是怀念着什么吧,在年到来的时候,它的叫声里也含了如它旧衣服一样的东西,穿透了一个一个年,停留在心正栖息的某一个湿湿的地方。那雪也是,许是为自己、也是为别的什么,它们生锈的白里,也藏着多多少少咸咸涩涩的什么东西吧!
侯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