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坐在我对面时，像花儿一样。
　　像花儿一样的这群少数民族少女第一次以群体形式出现时，我才觉得真正到了新疆，一张张充满异域风情的脸庞、一双双深邃的眼眸，让我这双看惯了钢筋水泥的眼睛一时应接不暇，无处安放。
　　她们都是五家渠职业技术学校的学生，不多不少，正好12位。
　　你们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突然就想问她们这个问题。当时内心其实是想，这样一群美好的女子，将来应该去到什么样的岗位？
　　没想到，姑娘们羞涩地看着我，不言语。我知道，她们都来自乡村，或许是小时候理想并不高远，或许压根就没有过理想。为了打开她们的心扉，便先让她们猜猜我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
　　果真，她们竞相开口了，“作家！”“老师！”“医生！”
　　当她们欢喜的声音落下，听到同样出生乡村的我少年时的理想只是想当一名售货员时，她们开心地笑起来，笑得捂了嘴巴。
　　于是，地力阿热木·依米尔、买热哈巴·麦麦提艾力、木那瓦尔·亚生与布沙拉·威力告诉我，她们小时候想当医生，帕热旦则是想当护士；古丽巴尔伸·艾山与阿丽米热·托合提麦提少时的愿望是当一名老师；阿丽米热与努日菲耶则从小就喜欢跳舞；阿迪拉和阿依夏却是想当军人；苏比努尔想过成为一名人民警察。
　　姑娘们曾经的理想五花八门，超过我想象，大多与少年经历与视野有关。比如地力阿热木·依米尔与买热哈巴·麦麦提艾力一样，就是因为小时候跟着大人去医院看病，由此喜欢上妙手回春的医生；木那瓦尔·亚生则是有一个当眼科医生的爷爷，他一次次治好患者眼睛的样子让她着迷。
　　古丽巴尔伸·艾山小时候之所以想成为一名老师，是因为她的奶奶就是一位中学老师，而教师节收到学生鲜花的奶奶，笑容迷人得让她难以忘记。
　　姑娘们对理想的诠释，让人觉得每一个愿望都那么神圣而美好。那么以后，会延续曾经的少年梦吗？
　　一上舞台就发光的阿丽米热，至今还为初二时因照顾做阑尾炎手术的妈妈而错过一次舞蹈比赛而遗憾，因此最大的心愿就是毕业后继续到新疆艺术学院舞蹈专业深造，之后到内地参加舞蹈比赛，实现一生的舞蹈梦。
　　不管谁在表述，其他姑娘们的眼里都充满暖意融融的光。然而我却从中发现一双忧郁的眼神，而且与大多数要在中专毕业后继续上大专、大学深造不同，帕热旦说她毕业之后就要工作。当我将惊讶的目光投向她时，发现她一双晶莹的眼中闪出泪光。几秒钟的安静之后，她说爸爸妈妈在半年前离婚了，23岁的哥哥与上小学六年级的弟弟选择跟随妈妈生活。“那你，跟爸爸？”“我谁也没有选择。”彼时，这个17岁的女孩子眼神中透出一股坚定与倔强。她说，爸妈多年来关系并不好，因此她15岁就开始利用假期打工赚钱。不是父母不管她，就是想证明自己。也或者说，她要用自己的力量给自己一份踏实的日子。她假期兼职干过的工作很多，比如在乌鲁木齐大巴扎出入口做安检员。她能清楚地告诉我，如果在她的家乡叶城，一个月能挣到1200元人民币，在乌鲁木齐就可以挣到3800元。五家渠职业技术学校没有学费，一个月所有生活费不超过1000元。她有足够的能力不让自己落后其他同学。再有半年就毕业了，她说到时候想自己创业。这句话说出来时，不只她自己一脸灿烂，旁边的11位姑娘眼神也异常明亮。
　　12位姑娘中，阿迪拉与阿依夏从小到大的理想都出奇一致，就是当一名女兵。因为她们都是学校舞蹈队的骨干，于是问她们是要当文艺兵继续跳舞吗？
　　两人又几乎异口同声回答：为人民服务！
　　从两位17岁维吾尔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这五个字，让我倍感意外。于是忍不住问，“是谁告诉你们，要为人民服务？”
　　“雷锋——”这个答案，又是一个没想到。
　　当我告诉她们，我前不久刚刚去过雷锋的家乡望城时，她们眼中发出惊喜的光。然而如我所料，她们并不知道雷锋是哪里人，也并没有关注过雷锋是哪里人，她们只是从小就唱那首《学习雷锋好榜样》，被雷锋的故事打动，并愿意做一名像雷锋一样“为人民服务的人”。
　　你们准备用什么方式为人民服务？
　　当我在脑中一遍遍猜测她们会用哪些高大的词汇回答我时，两位姑娘却撂出朴素平凡的三个字——“帮助人！”
　　是啊，为人民服务，不就是帮助人吗？而帮助人的方式，哪有什么大小之分？
　　挨着她们俩坐着的是小时候想当警察的苏比努尔。于是问她们仨，如果有人遇到危险，敢不敢冲出去？
　　没想到，柔柔的三位姑娘没有犹豫，羞涩却坚决地说：敢！
　　12位姑娘，年龄最大的17岁，最小的15岁，分别来自叶城、莎车、麦盖提、博乐。不用说走出新疆，就是从她们生活的地方来五家渠，路途也相当遥远。喀什地区麦盖提县的阿丽米热举例说给我，从她所在的县城家中出发，步行15分钟到汽车客运站，之后坐三小时大巴到喀什火车站，再乘18个小时火车到乌鲁木齐，下车后再坐一个半小时汽车到五家渠。
　　也就是说，姑娘们从家出发到五家渠，至少也得24小时。
　　可她们并不觉得远，24小时，是追梦的距离。
　　至今，12位女孩子无一例外都没走出过新疆。那么以后出新疆，第一站想去哪里？
　　北京、深圳、上海、成都、广州、云南……姑娘们一个个脱口而出，说着自己心目中外面的世界。
　　姑娘们的内心，与这世界一样广博，辽阔。她们花开四方的日子，还会远吗？

蒋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