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8时,是80岁母亲准时吃药的时间,“你哥说晚上8点吃药,吃完药才能睡觉。”她认真地向我解释,将几种药片数了又数,确认无误后,用温水送服。然后,她将手机和一个包着东西的白底花手绢放进外衣口袋,缓缓站起身,背佝偻着,仍不忘微笑着对我说:“你再坐会儿啊,我先去睡了。”说罢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闹钟,拖着因病致残的左腿,头努力向前伸着,吃力地向卧室挪去。
自从61岁患上脑出血,病魔就将她困在这滞重的身体里,同时受损的还有智力:记不住家里的门牌号,不会开门,不会主动打手机,着急时甚至在家里找不到厕所的门;在她的记忆里,大弟已然成了我哥。
我跟在她身后,揪心,但并不去扶她——这是她一天中有限的运动。她把闹钟和手机放在枕边,再慢慢解下颈巾,最后从外衣口袋里把手绢拿出来,郑重地压在枕下说,“不枕钱,我睡不着,会做没钱的噩梦。”
近来枕着钱又做梦了,梦里她还是腿脚灵便的女学生,在商店看到喜欢的鞋袜和花布,欢喜地从手绢里拿出钱买回家……母亲坐在棉被上,对我絮叨她梦里的幸福。
这个梦里财务自由的老太太,手绢里包了多少钱啊?我打开看,足有六七百元。
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很受娇宠;17岁结婚后,继续读师范。父亲是技术骨干,收入不低,结婚15周年纪念日,送一箱文学名著给她消磨时光。但随着我和大弟前后脚考上大学、小弟小妹上了中学,家里经济一下子陷入窘境。粗粝的生活,让从前总和我抢书读的母亲,变成了一个为生活发愁的主妇。每学期开学,我和大弟带着生活费、路费和母亲烤的一大包饼干回到校园,从不知道在我们走后,母亲要把家里存钱罐的零钱倒出来去买最便宜的菜;零钱用完了,甚至要把家里养的那些花草卖掉。
父母亲从不和我们讲生活的困顿,直到大四那年冬天我才发现:母亲那半新的素花罩衣下,竟是我旧时的棉衣,紫色花朵的绸子棉袄面上打了好几块不同颜色的补丁;刺痛我的,还有晾衣绳上母亲的棉布背心,洗得稀薄的面料上布满一个个窟窿……
那段日子,母亲总做没钱的噩梦。父亲知道后就每晚把一两块钱用手绢包着给母亲压在枕头下,“枕着钱,我心里才踏实。”
我们姐弟工作后,担心家里没钱供孩子读书的噩梦,依然折磨着母亲,直到2008年我的孩子保送上大学,被脑出血击倒的母亲仍被这种担忧困扰。
那年“五一”前夕,当我从2000公里外赶到医院,病危的母亲,已不认识我大弟,那是她一向引以为傲的长子。当她还能认出我是“大丫头”时,露出了孩子般得意的笑容。是夜,昏睡中的母亲突然痛苦挣扎,颅压骤然升高,我们惊慌地叫来医生,只听母亲含糊地说,我梦到送大振去清华大学,学费不够,人家不让上,急死我了。
对母亲来说,供孩子们读书,是天大的事情。如今,我们姐弟的日子越过越好,家里还出了3个博士1个硕士,但身患失智症的母亲,仍会担心孙辈的学业,一天她悄悄从手绢里拿出厚厚一沓钱给我:“大振学费够吗?孩子上学要紧,这个你先拿着。”
这半年,母亲断崖般老了。
去年“五一”去看母亲,她精神尚好,每天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像到儿女家做客的体面老太太。推着轮椅上的她到小区里晒太阳,遇到同龄人,她还会和善地打招呼。中秋节时再去看她,母亲已不会接电话;刚吃过饭转瞬就忘;基本只能吃流食。夜里,她会一遍遍按手机的报时键,还要去看闹表,生怕错过做医生的大弟给她定好的吃药时间。
虽然失智症一点点吞噬了母亲的记忆,但她的善良和爱却留了下来:知道我要去看她,就天天透过窗户向外张望;还给照护她的阿姨钱,请人家提前包好我爱吃的韭菜馅饺子,备好干净崭新的被褥……
母亲爱钱,但不吝啬。照护她的阿姨要回家过节,她拿出几百元钱,让我们给阿姨买礼物,听我们说都备好了才安心;看客人带孩子来,她会拿出600元给孩子做见面礼;一个晚辈拎了一箱酸奶来看她,她非塞给人2000元钱“给孩子买文具”,那可是她1个月的退休金呐!人家走后,她对我说,听说这孩子遇到难处,就想帮帮他……
前些时,农村老家要修路,母亲听说了,非让弟弟从她的积蓄里取出1万元给村里。她说:“铺桥修路是好事,那年回去探望生病的二叔,门前土路泥泞,车都开不进去。”
问她几十年间回家乡几次,母亲认真想了想说,只这一次。她已忘了回家乡为我祖父奔丧,也忘了送我父亲魂归故里。她探望生病的二祖父,其实是在前年清明节,两个弟弟陪她回去扫墓期间。母亲只记得她那天回家乡,油菜花开得铺天盖地,还有那些整齐高大的房舍,以及门口的泥泞。她高兴地说,等老家路修好了,家家户户的车就能开到家门口了。一生节省的母亲,独自在卧室里点那1万元捐款时是什么心情?我不知道。我知道,乐善好施早已烙印在她骨子里。
这个退休金微薄、手里没有钱就心慌的老太太,这个看不得别人为难的老太太,忘了很多事,但有些事却刻在她生命中。“你爸去世前留给我6万元,说给我养老用”,那是她一生的情分;“给孩子说,挣多少钱叫多?能为国家为社会做点有益的事情,多好”,她年轻时总和我们这么说,现在还是。在很多事情无法自主的风烛残年,纵是记忆被残酷地一点点抹去,白发的母亲,仍散发出温暖的微光。
母亲没被失智症吞噬的,还有多年积习下来的坚韧。照护母亲的阿姨,是从家乡请来的远亲,60岁出头,能和母亲聊聊家乡的人和事,还会做一手家乡菜。母亲仍坚持自己洗内衣,自己整理床铺,一件件叠好洗干净的衣服……
在阿姨眼中的固执,或许如母亲每晚要放在枕头下的白底花手绢,能让她睡得安稳。
邵衡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