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父亲的草帽是“租”来的。
看着父亲“嘻嘻”地笑也不反驳,边笑边把勒在下巴的白布带摘下来,慢悠悠地把草帽挂在了红砖墙上。
这是父亲的第一顶帽子,也是父亲唯一的一顶草帽。
父亲进了城,便再没戴过这顶草帽。有时从帽子店路过,打眼儿看见了类似的帽子,那种朴素似乎有些天然的似曾相识、天然的可亲。父亲一愣,眼神里流露出无可言说的怀念。
屈指一算,父亲的草帽陪伴了他半个世纪。
父亲是个好把式,家里家外的活儿都拿得起放得下。春风浩荡,父亲就戴着草帽在略带寒意的风里做着重体力活,耙地、扬粪、起垄、下籽;夏日炎炎,铲地、间苗、施肥、喷洒农药,父亲更是戴着这顶租来的草帽遮阳;秋收打谷、扬场,父亲的草帽派上了大用场,时刻不离身,挡风,遮灰,防止迷了眼睛。一年四季,除了冬天,换了衣服,换了时间,换了地点,换了季节,唯一不换的就是父亲的草帽,好像这顶草帽长在了父亲的头上。
长大后才知道了“租”的含义,那是父亲勤劳的一种委婉说法,又像是敬业的代名词,早晚兢兢业业地守着农田。我说嘛,母亲说这话时带着笑意,而父亲的笑脸已经堆成了深秋的菊花。
父亲说,做什么就应该像什么,言外之意,做农民就应该像农民,像农民就应该拥有一顶草帽。
我极为不服气。
我那时刚刚高考落榜,心情极不舒畅,父亲就张罗着给我编了一顶草帽,一刻不闲地拉我去铲地,除草,秋收。我的心多有不甘,但又无能为力。从戴上草帽起,我忽然感到,也许我的一生将要戴着这顶朴素的草帽,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父亲绝对是个“怪”人。
人家睡觉的时候他偏偏起得早,说早起头上没日头,脚下凉快好下锄;等吃过了早饭,日上三竿,他说顶着日头锄地,锄一遍顶两遍;日头偏西了,该回家了,他却说,再锄一会儿,这会儿蚊子、苍蝇还没上来,等天黑透了再回也不迟,好到家就吃饭。
他什么都有理,都有说辞。那时“恨”透了父亲,为发泄气愤,我把头顶上的草帽扔得很远。等气过了、气消了,只得又把草帽捡了回来,不停地扇着脸上的暑气和内心的怒气,极不情愿,想着时间都浪费在地里了。
也许,每个戴草帽的人都有不甘,他们受时代的因素、家庭的影响、贫困的桎梏、个人的不得已,才戴上这顶草帽,成了一个农民,又不得已,在多年的劳作中,成了一个好把式。尽管如此,也不是自己想要的模样。他们知道,唯一能改变的就是做得出色,做得好,做得高人一等,把真切的生活过成美满幸福。
那个夏、秋两季,我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土地、给了庄稼。那顶草帽陪伴我,有了我人生最初且深刻的体悟。体会了农民没黑没白的辛苦,也理解了父亲不近人情的做法。如果他不是有意对我的历练,如果他没有激发我内心的斗志,换句话说,父亲当时如果和我讲大道理:你重读吧,读书能改变命运,我哪能顺心顺意地接受?不体会生活的艰苦,我又怎能心甘顺服呢?
岁月翻转,我也成了父亲,知道了“父亲”两个字的辛苦与无奈、责任与义务,知道了一个父亲面对比自己还高大壮实的孩子应该如何说教。
我庆幸人生有一顶如父挚爱的草帽。
给你一顶草帽,就是给你的人生一次刻骨铭心的历练、一次大爱无言的激励。
朱宜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