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向黄河

  人间有一种事情真就叫凑巧,或者说,这凑巧就是一种天意。
  在之前走完汾河全线的时候,恰巧有了一个机会,我和一群作家跑到黄河去了。去了黄河山西第一角,河保偏“晋三角”,或者说,是黄河入晋第一湾,万家寨之老牛湾。
  这恰恰是我之前走汾河的时候心心念念思谋着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去的地方,恰恰就去成了,可以说是天意,是天意如了人意,人意合了天意,是人意和天意的一种契合。


  河曲、保德、偏关,不是没去过,万家寨、老牛湾,也不是没去过,是不止一次地去过。
  最早去的时候,还是万家寨作为水电建筑工地的时候,是河保偏作为晋西北“黑三角”的时候,是晋陕蒙作为黄河“灰三角”的时候。那个时候,这片地域,山西的黄河河滩铺着熊熊燃烧的乡土工业的炼火,陕西的山上立着污染滚滚的水泥工业的长烟,天空被黑烟笼罩,河流被黑水浸染,黄河是一河泥流一样的黄,两岸是一川枯山一样的荒。要说生态环境的脆弱,都是山西和陕西最贫瘠荒僻的地方,你说它多脆弱它就多脆弱,你想象它什么样子它就什么样子。一条黄河就那样从刀砍斧戳的晋陕峡谷间流过,荒凉叠加了污染。
  这次去,是从汾河溯源而去的,先是到了静乐的汾河国家湿地公园看汾河,汾河哗啦啦地流过,流着了一河绿水,是绿水芳草无穷碧的意境。静乐人说,水是从汾河源头流下来的,也是从黄河万家寨水库引过来的。就又到了宁武的汾河源头看汾源,汾河源头的雷鸣寺,放了许多的纸杯,寺里的和尚打起来水给人们品尝,人们品尝之后用瓶和桶装了水当矿泉水饮用。我也灌了一瓶汾河源头的水,品茗一样小口小口地抿,结果,没到黄河水就喝光了。而后就到了黄河,就到了曾经的河保偏“黑三角”和晋陕蒙“灰三角”的地方。
  这次去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是整个变了样。


  怎么个不一样?
  在保德,人们远远看到黄河的时候,是完全不认识了黄河。看着峡谷流过的黄河,都睁大眼睛问,这是黄河吗?人们看到,黄河这时已经不是黄的而是绿的了。一条黄河碧玉一样从悬崖壁立的河谷流过,把看河人的眼睛都洗亮了。我想切近地看看黄河,便下到保德新城的黄河水边。临水看河,看得清澈碧绿的黄河涌涌地流过,看得见水底的鹅卵石和细小的沙砾。我灌了满满一瓶黄河水,举起来给同行的人说,看,纯净水一样清亮,简直就是纯净水啊!我在心里不由对黄河说了声“美”。对一瓶黄河水说美,这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我早在手机视频上就看到过,三门峡的黄河,似乎是清了;后来,又在手机微信上看到,壶口瀑布的黄河,也不怎么黄了;之前,我沿汾河采访至河津禹门口的时候,看到的黄河是淡黄的,但水灌在瓶子里,则大体是清的。这次,之所以到河保偏,其实就是想印证一番和见证一番黄河的清浊。没想在保德的晋陕峡谷,就真的看到黄河清了。遂想起来一句概说黄河的俗话,天下黄河贵德清。遂又立即拍了黄河的照片,推上了朋友圈,说,天下黄河保德清。结果,朋友圈上的朋友们,纷纷发来瞪大眼睛的表情,问,是真的吗?
  我只能说,我只能抑制自己的激动告诉朋友,是真的。


  不仅保德的黄河清了是真的,追着黄河到河曲,在河曲的西口古渡看黄河,黄河的清,也是真的。
  靠近草树的地方,河与草树一样青绿,似乎河水也是种植的,跟着青草就姓了青,跟着绿树就姓了绿;远离河岸的地方,河与天接近了,河水又与天空一样碧蓝,也似乎跟着碧空就姓了碧,跟着蓝天就姓了蓝。也许切合了一个俗理,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河和人一样,靠近什么就是什么颜色。像过去,挨近黑水的时候,河像煤泥一样的暗黑,环境污染给了它暗黑的颜色,它不由得不暗黑;贴近黄土的时候,河像黄土一样的褐黄,水土流失给了它褐黄的颜色,它也不能够不褐黄。好在这一切已经改变,已经由黄变绿也由黑变青。
  不仅由黄变绿,由黑变青,而且,绿的蓝的青的河面,似乎也看不出了河的样子。在河曲,黄河没有了保德那样的群山拥挤着的黄河峡谷,黄河浩大浩渺到像湖泊一样宽阔广阔,广阔到把太阳洒下的万千光芒都捧在了涟漪之上,广阔到把白云投下的千万云影都收到了水宫里边,广阔到碧蓝延伸向河心沙洲而又越过河心沙洲,绵延到内蒙古的草滩、岸树、山峦的远处。而绿的河与蓝的天把内蒙古的草滩、岸树、山峦,塑造成了一道卧在天边的风景,然而,这风景,怎么也比不上一湾天光水色营造的黄河本身给人的魅力和迷醉。
  河曲把它的绿世界和黄河的水世界融在了一起,水世界流动就像绿世界在流动,绿世界荡漾就像水世界在荡漾。


  之后就奔驰到了著名的万家寨。
  说是奔驰到万家寨,感觉到,不如说是大巴被群山的波浪涌到了万家寨。那个时候,山西的群山和内蒙古的群山波浪似的涌来,涌宕起伏,涌到万家寨的时候,两厢的群山突然碰撞,浪涛涌起,浪头翻卷,浪潮挺立,然后突然凝止、凝固、凝立成山西的悬崖和内蒙古的悬崖,如墙一样,竖成壁立千仞的沟壑。对,是壁立千仞!也许你明知那悬崖并没有千仞,但你依然相信,它就是壁立千仞。因为悬崖太直太陡了,鬼斧神工似的,以致你不能不相信,壁立千仞的夸张,其实丝毫不夸张,或者说,是夸张到了恰如其分的地步。
  万家寨的黄河大坝就横在这壁立千仞之间,万家寨乃至老龙头的黄河就蜿蜒在这壁立千仞之间,然后,黄河如天空的镜子一般静默在了壁立千仞之间,似乎把千山万山的绿都融化到这壁立千仞之间了。而黄河大坝本身,也竖立成壁立千仞的样子,如庞大无比的棉织机器锦织机器,哗哗哗织出一匹长长的锦缎,生龙活虎,自酿气势,龙腾虎跃,勃然生风,载一河碧玉,驮一河碎银,走如行蛇,行如溅雪,喷珠吐玉,流翠泻绿,如一条诞生在苍老河谷的青龙,一出世就沸腾了古老的群山,滚滚滔滔,给群山世界一个无声的惊愕。
  这时候,人像蚂蚁一样走进水库大坝的时候,就进入一种天高地阔的银白红蓝的洁净空间,与河谷的奔流相比,一切是静止的,白色的高墙静止,银色的顶棚静止,红色的航车静止,蓝色的机器静止,一切静止,然而又发着轰轰轰的喧嚣和隆隆隆的共鸣。这就是万家寨水利枢纽的发电工程。我知道,在大坝通向山里的那边,也有一个高阔深邃的山洞世界,也是一个银白色红绿的静止世界,然而却是轰轰轰喧嚣和隆隆隆共鸣的坝下世界。那是万家寨水利枢纽的引水工程。黄河就在这神秘的动静之间,焕发了神话一样的能量。
  于是你看到,在万家寨的两翼,一翼,高高的输电铁塔架着升空的银线,把电流送向内蒙古的群山,给内蒙古和山西送去电力补给;一翼,粗粗的输水管线穿越群山的腑脏,把河流送向山西和北京,给汾河、永定河送去生态补水。这时你会突然想到,万家寨,老龙头,黄河,这就是山西汾水长流的现代源头,也是北京永定河长流的现代源头啊!就像一条河变成电流,成为山西和内蒙古水力发电的新的源头。一条黄河成为汾河和永定河两条大河的现代生态源头,堪称中国乃至世界前沿的生态补水工程,怎么说,也是一个现代奇迹。
  然而我们不曾发现也不曾以奇迹视之,只能说,这是一个不缺奇迹的时代,是一个视奇迹如凡常的时代。


  管涔之山,汾水出焉。那是汾河的自然生态源头。
  黄河入晋,汾水丰矣。这是汾河的现代生态源头。
  我把这个新的判断和黄河碧波发上朋友圈,一位生态环境记者朋友发微信说,黄河是汾河的现代源头,但在引黄工程建成之初,环境监测部门对黄河水质进行连续监测,监测结果只有一次是IV类水质,剩下的监测结果都是劣V类水质。从水量上,引黄工程给山西引来了黄河水,是给山西添加了生态水量;从水质上,引黄工程引来的黄河水却是劣V类水,虽然沿途会自然净化,但到了汾河水库,却把汾河水库的II类水降到了III类水。水量水质,影响了山西的水资源存量。朋友是中国生态环境方面的老记者,他对生态环境历史了如指掌。
  我遂给这位老朋友回复说,经国家连续监测,黄河长江已经全线达到地表水II类水质标准,山西汾河也达到国家地表水III类水质标准;我之前在汾河入黄口采访,据监测人员讲,汾河入黄水质已经稳定达到地表水III类水质标准,好的时候,达到地表水II类水质标准。老朋友惊叹,这个变化太大了,愿宝贵的汾河水和黄河水永葆青春!那么,地表水II类水质III类水质什么概念?就是黄河和汾河流淌的水,达到了集中式饮用水水源地和鱼虾水生物洄游地的水质标准。要不然,一条黄河怎么会作为山西和北京的生态补水水源呢?
  这个时候,汾河,是一泓清水入黄河了。
  这个时候,黄河,也是一泓清水入汾河了。


  汾河入黄河,黄河入汾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循环?
  现代水的循环,是自然的循环也是人造的循环。河流的水是大地补给河流的,大地的水是天空补给大地的,天空的水是海洋补给天空的,海洋的水是河流补给海洋的,河流的水,是大地补给河流的——小河补给大河,大河补给小河,自然河流补给人造河流,人造河流补给自然河流,就像汾河和黄河,是黄河补给汾河,也是汾河补给黄河。黄河补给汾河,汾河再补给黄河,这就是现代的生态补水。不仅仅是生活补水,不仅仅是生产补水,而且是生态补水!是时代给历史的补水,是人类给自然的补水。人创造的现代生态循环。
  就像一个现代历史的典故:向河借水。20世纪50年代,毛泽东主席发现中国北方缺水,就提出南水北调的设想,他在视察黄河的时候,说,南方水多,北方水少,如有可能,借点水来也是可以的。后来,山西省委书记陶鲁笳给毛主席汇报,山西缺水,准备从黄河引水200个流量,100个流量给桑干河,100个流量给汾河。毛主席说,汉武帝时代就能坐龙舟在汾河上行驶,可见当时汾河水量很大;现在水少了,黄河流经山西1000多公里,理应对山西有所贡献。但是在当时,山西引黄没有实现。40年之后,引黄入晋成为现实。
  并且,成为中国“具有挑战性的世界级工程”,山西第一个世纪性的生活补水工程、生产补水工程、生态补水工程。


  问题恰恰又在这里,谁给黄河补水,谁给黄河净水?
  是的,天给河流补水,地给河流补水,树给河流补水,草给河流补水,人,也给河流补水。人给河流补水,是植造树木森林和植造草棘灌木给河流补水,而且,人给河流补水,是植被渗滤的绿化净化的补水,不是水土流失的携沙带泥的补水。黄土高原太像高原农人了,憨厚而且慷慨,水想要黄土厚土它就憨厚慷慨给予黄土厚土,结果给了水太浓重和沉重的历史背负,致使河流跟着黄土就传承了黄土的姓氏和黄土的肤色。曾经的给河流补水,补的是浑浊浑黄的水土流失的水,不是绿化净化的生态渗滤的水。完全的一个补水悖论。
  而今,我在河保偏黄河“小三角”看到的,已经不是“黑三角”而是“绿三角”,是黄河岸畔种植绿化树的“绿三角”;我在晋陕蒙黄河“大三角”看到的,也已经不是“灰三角”而是“绿三角”,是漫山遍野种植鱼鳞坑的“绿三角”。中国的降水线在21世纪已经发生北移,漫山遍野的鱼鳞坑,就是中国北方铺开的生态补水和生态净水的绿网。山西的吕梁太行绿了,陕西的毛乌素沙地绿了,内蒙古的库布齐沙漠绿了。2023年《中国河流泥沙公报》说,黄河年输沙量已经由以往的年均输沙量14.5亿吨减少到2.04亿吨,减少86%之多。这就是中国北方给渭河黄河汾河生态补水生态净水的见证。
  大地给河流的补水,不再是携带沉重泥沙和浓重黄土的黄水,而是捧着绿叶捧着绿草铺开绿化净化之后的甘霖。
  我从晋西北的黄河“绿三角”回到太原,把在保德黄河边灌的一瓶水与之前走汾河的时候在河津黄河边灌的一瓶水做了对比,保德的黄河水是清的,河津的黄河水也是清的。又由水想到绿,在保德黄河岸畔看到的绿和在河津黄河岸畔看到的绿,都是给黄河送来清澈的绿。黄河的清源于黄河的绿,黄河的绿变成黄河的清,这是人与黄河的生态新变。
  这变,也是人意与天意的融合。黄河生态世界如此造绿,青藏高原流出的黄河,将会是彻头彻尾的青碧藏蓝的河流。

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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