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园最早叫流碑亭公园,政府在这里建了赵树理文学馆,就改名赵树理公园了。我来赵树理文学馆工作,无疑是一个新的开始。我将忘掉过去所有,在这个与大自然如此贴近的大园子里,重新规划未来的生活。
大园是我给公园取的名字。因为不想每天直呼赵树理先生的大名,我管公园叫大园。大园,朴素自然。而名之为名,不过是浮在事物表面的一层语言的假象。这个大园子并不依赖任何名字而存在。在名称之下是它草木精深的本体。那本体像一个巨大的腹宫,滋生出春草,夏荫、秋叶,冬林,滋生出蛛网、雀群、蝉海,虫蚁。这或许才是大园存在的意义。
每日黄昏,我会到大园里散步。凉风拂来,月辉轻漫,正是暮夏时节。大园里的蝉鸣此起彼伏,形成潮涌之势。小小的蝉儿怎可发出如此巨大的潮音?起初,我怀疑我的听觉出了问题,就在大园的环道上停下来,仔细辨别那潮音的来向?听了一会,确定是蝉的叫声。不是一只蝉、不是几只蝉,是一群蝉,一片蝉,藏在大园里那一层层一排排一簇簇如海如洋的林间,彼此迎合着,群声合唱着,发出如此宏阔摄人心魄的潮汛之声。
大园淹没在蝉鸣声中。
我也淹没在蝉鸣声中。
此刻,我淌着如潮的蝉鸣,走在大园的暮色里。我在想,有多少只蝉儿藏在大园里?一万只,两万只?不可计数,如大园里的树叶重重无尽,数不清。此刻,仿若每一片树叶上都卧着一只蝉儿。它们在看不见的密林深处统御了整个大园。
而我的视力所及之处,却连一只蝉儿都看不见。难道它们只现声,不现形吗?这无处不在的蝉虫,长什么样子?小时候,我总把屋蝇当作蝉。妈妈告诉我,知了是独活的,蝉儿是群生的。蝉比屋蝇(知了)小一点。屋蝇体大,通身是黑色的。蝉儿体小,通身是黄色的。我一边绕着大园的树林走,一边瞪大眼睛,在路过的每棵树上寻找那通身黄色的蝉影。
果然就看见一只。它趴在一棵槐树的树干上。叫着,或没叫,不知道。在万蝉齐鸣的潮声中,你无法听到其中某一只的叫声。个体的声音淹没在集体的大合唱中。蝉鸣里没有个体的出现。我们无法分辨一只蝉的叫声,甚至无法知道眼前这只孤蝉是沉默不语,还是应和着群蝉的叫声?借着并不明亮的路灯,我凑近树干,发现,那只蝉儿的颜色和树干的颜色几无差别。若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树干上爬着一只蝉虫。
正如妈妈说的,蝉儿通身是黄色的,有一对金色透明的翅膀。那双金色透明的翅膀虽然小,但在路灯下,依然看得十分真切,发出轻薄暖黄的微光。薄如蝉翼,在我的想象中,蝉儿的翅膀,像轻纱,像水珠,像云丝,像薄雾。而此刻,眼前的蝉翼是金色的,像夜晚隐藏在树木之上的萤光,像一个金色幽微的忽隐忽现的梦境。恍惚间,脑子里飘过李白的诗句:道重天地,轩师广成。蝉翼九五,以求长生……九五至尊,轻如蝉翼。孰重孰轻,在天地之间,长生道上,无有定数。而自古以来,蝉翼则成为轻清之物,长生之翼,灵性之物,密藏于人的灵魂深处。
唐代的虞世南是写蝉鸣的高手。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群蝉合鸣,惊四野,动心声。一时,我伫立在这神秘辽阔的蝉鸣之中。那只蝉儿金色的翅膀,微小的身体,隐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我确信,我心中另有蝉鸣。它无形无色,轻薄透明,仿若一缕云气,环绕在林间,不断发出超越万物的海潮之声。它在向宇宙昭示昆虫界不可或缺的存在,昭示时空万物并育而生,各有其道。
木有木的沉默,虫有虫的歌吟,鸟有鸟的翔集,鱼有鱼的游弋。人有人道,鬼有鬼路。一时,我忘了身在何处。大园幽深,环道往复。我忘了起点和终点。我停留在这里,停留在万木包围之中,那此伏彼起的蝉鸣突然退向远处。渐渐地听不见了。
大院里一片寂静!
我惊讶于此刻的觉受。明明身处大潮四涌的蝉鸣声中,又因何突然耳根寂静?那蝉鸣去了哪里?我伫立在自己的觉受中。那刚刚还布满大园的声音突然就消失在耳畔。我仿佛置身于晚潮退去的沙滩,望着平静无波的海面。一种寂静的庄严正像一轮满月从海面升起。
千时凝于一瞬,万象归于一心。
我于大园的蝉鸣声中听出了寂静。在这无边的寂静中,我走着,远离了蝉鸣,却抵达了另一个世界。
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