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是七夕佳节的生动主题。吟诵乞巧的诗词历代不绝、常写常新,蕴含丰富深刻的理性批判与智慧启蒙的哲学思想、以人民之苦乐为苦乐的人文精神、劳动创造美好新生活的价值理念、反对取巧主张守信的道德规范。
一
牛郎织女神话自起源之日就伴随着哲学理性的批判。《诗经·大东》:“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织女终日在天上爬行,却织不出一块布;牵牛三星看似挑担,实则不能载箱运货,都是有名无实。三国魏曹丕《燕歌行二首》其一也对此生发疑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天上星辰灿然无数,为何就牛郎织女被银河为梁阻隔两处?唐杜甫《牵牛织女》继之:“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神光意难候,此事终蒙胧。飒然精灵合,何必秋遂通。”杜甫认为牛郎织女是精灵一类的超自然神物,随时可以神通相会,又何必非得等到七夕之秋呢?
科技文化发达的两宋迎来对七夕神话质疑的高峰。文同《牵牛织女》将之归于“怪妄”,李廌《七夕》长诗斥为“俚俗”。特别是魏了翁的七夕长诗,以天文学为利器对七夕传说包括乞巧效用予以系统批判。魏了翁认为,牛郎织女是自然布局、与人无涉。《七夕南定楼饮同官》:“何年人号天女孙,便把牛郎拟夫妇。不知此是天关梁,河汉之津有常度。”继承了曹丕和杜甫,魏了翁在历史上第一次揭示了牛郎织女神话的“人造”本质。“经星不动随天旋,枉被嘲谑千余年。”(《七夕有赋》)“经星不动元如此,自是人间空好奇。”(《和虞退夫韵》)经星(恒星,有别于行星即五纬)随天左旋,终古不动,何以牛郎织女独能七夕“游走”而在银河之上相会?牛郎织女既然是人的“创造”,织女之“巧”自然是人的“赋予”而非相反,“不知谁为乞巧者,乃谓天孙执其权。天孙能襄不能报,世间之拙无加焉。”(《七夕有赋》)人创造了织女,但又乞“巧”于她,这是何等的可悲可叹?
科学的理性批判必然带来智慧的启蒙,“人于万物为至灵,聪明照彻天地先。其如形气之所囿,则以学问开蒙颛。”(《七夕有赋》)魏了翁肯定人的主观能动性,强调学问能够祛除愚昧,进而激发自信和创造,“须知我自灵于物,一点光明万古镫。”(《和虞退夫韵》)之后吕祖谦更发出“愿将实学酬天造,敢效明河织女襄”的思想解放宣言!
二
清朱彝尊将七夕星河与中秋院落、上元灯火并列为中华文化的三大标识。七夕,是纺织文化星象崇拜的集中体现。乞巧,或称“祈巧”,即从向天上织女祈求织工之巧,到祈愿爱情幸福、婚姻美满以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成为七夕的鲜活主题,也是民生苦乐的深刻写照。
七夕乞巧舒展了浓郁的民族性。乞巧楼,是乞巧的主场所,至晚始于两晋,入唐已成大观。王涯《宫词》:“年年七夕晴光里,宫女穿针尽上楼。”王建《宫词》:“每年宫里穿针夜,敕赐诸亲乞巧楼。”陆畅《云安公主出降杂咏催妆二首》:“万人惟待乘鸾出,乞巧齐登明月楼。”敕令农桑,奖励耕织,乞巧成为帝后重视甚至亲为的宫廷仪式。史载唐太宗与众嫔妃每逢七夕夜宴深宫,望月穿针,乞巧斗巧。五代佚名《宫宴图》绘有唐宫七夕乞巧盛况。诗、文、画三位一体的乞巧意象,还原、定格了七夕乞巧这一中华岁时风俗。
七夕乞巧文化积淀了深刻的人民性。乞巧并非皇室专有,而是全民节庆娱乐。唐权德舆《七夕》:“家人竟喜开妆镜,月下穿针拜九宵。”白居易《七夕》:“忆得少年长乞巧,竹竿头上愿丝多。”林杰《乞巧》:“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乞巧,是全民尤其是少女、少年的节日,隆重热闹,通宵达旦。宋强至《七夕》:“彩丝贯针望星拜,夜深乞巧劳僮愚。”杨无咎《鹊桥仙·云容掩帐》:“匆匆相见夜将阑,更应副、家家乞巧。”应廓《七夕》:“彩楼乞巧知多少,直至更阑漏欲终。”
乞巧诗词书写人民的喜乐,同时关注民生疾苦。唐宋之问《明河篇》:“南陌征人去不归,谁家今夜捣寒衣?”李嘉祐《早秋京口旅泊章侍御寄书相问,因以赠之,时七夕》:“千家闭户无砧杵,七夕何人望斗牛?”揭露战争战乱对民生的摧残。宋张秉《戊申年七夕五绝》其五:“堪伤乞巧年年事,未识君王已白头。”张镃《七夕口占》:“乞巧频年但成拙,懒将祈请效儿童。”批评过度乞巧劳民伤财。宋刘宰《七夕》:“乞得巧多成底事,祗堪装点嫁衣裳。”文天祥《贫女吟四首·秋》:“百巧不救贫,误拜织女星。”痛斥社会不公、贫富分化。
三
七夕乞巧寄予我们先民淳朴的劳动价值观。向天上织女祈求纺织之巧,在比巧竞巧中彰显自我,通过劳动创造美好生活、追求幸福婚姻,是无数女性的七夕“愿景”。
唐施肩吾《乞巧词》:“乞巧望星河,双双并绮罗。不嫌针眼小,只道月明多。”宋杨亿《七夕》:“穿针乞巧伫立久,织素成章报答迟。”柳永《二郎神·炎光谢》:“运巧思,穿针楼上女。”对月穿针,比的是细致,赛的是定力,拼的是巧思。
宋张孝祥《二郎神·七夕》:“乞巧处,家家追乐事,争要做丰年七夕。”愿明年强健,百姓欢娱,还如今日。写尽乞巧的价值意蕴,劳动创造美好与幸福!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由七夕乞巧引申出乘槎天河的瑰奇想象。乘槎天河,即乘坐船筏从黄河或大海直上银河,拜会牛女,观摩织布。苏轼《次韵正辅同游白水山》:“岂知乘槎天女侧,独倚云机看织纱。”李光《问汉亭赠许康民》:“乘槎我欲机边坐,应解停梭问姓名。”王阮《姑苏泛月》:“夜来谁共泛灵槎,飞上牵牛织女家。”
如果说天上织女织就了云霞之美,无数地上“织女”则创造了人间之美。“解鸣佩,释罗衣。披华幕,登神机。乘轻杼,揽床帷。动摇多容,俯仰生姿。”(汉王逸《机妇赋》)“织女扬恽,美乎如芒,丽姿妍雅,动有令光。”(晋杨泉《织机赋》)写不尽劳动中的织女之美!明杨光溥《织女仙洞》高歌织女劳动的历史意义:“金梭晓夜为谁忙,隔水桃花满洞香。万国尽沾尧雨露,九重欲补舜衣裳。绮罗光映云霞重,机杼声抛日月长。却笑天台有仙子,此生谁解忆刘郎。”衣被天下,垂衣制礼,不是天上仙女,恰是人间织女金梭晓夜、机杼声长的辛勤劳作托起“万国尽沾尧雨露,九重欲补舜衣裳”的中华礼仪文明。
明孙蕡《织妇词》将劳动女性的爱情描写得真挚感人:“织成裁衣与郎著,妾宁辛苦教郎乐。家中贫富谁得知?郎无衣著他人嗤!”采桑归来日迟迟,夜半挑灯看蚕熟,没空歇息,缫丝上机,两日一匹,犹嫌手慢。但再苦再累,为妻也要忙里偷闲为夫君织裁一件体面的衣裳!
劳动创造美好生活的价值理念,是七夕乞巧诗词留给今天最大的精神财富。
四
“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列子·汤问》)中华先哲在高歌人的创造力的同时,也不忘规避可能的伦理风险,“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庄子·天地》)七夕乞巧,祈的是心灵手巧、慧心巧思,而绝不是投机取巧、机心巧诈。
五代北宋杨朴《七夕》:“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是对乞巧之“巧”的反向运用,别出心裁。织女的“巧”是正能量的,令人敬仰;而人间的许多“巧”如机巧、巧诈令人不齿。五代北宋徐铉《驿中七夕》:“今年不乞巧,钝拙转堪嗟。”北宋李复《七夕和韵》:“空堂野老头如雪,不解祈巧但祈拙。”宁拙毋巧,不忘本心,是乞巧文化蕴含的诚实守信的可贵道德规范。
读乞巧文是正式乞巧活动的重要环节,特别是南宋。舒邦佐《读子厚乞巧文》:“附棋待诏皆因巧,何用翻成乞巧文。”刘克庄《南康赵明府赠予四诗和其首篇二首其一》:“戆愚漫有诛奸笔,疏拙元无乞巧文。”郭应祥《鹧鸪天·戊辰七夕》:“难寻海上乘槎客,空诵河东乞巧文。”乞巧文,即唐柳宗元著名的《乞巧文》,但其核心思想是“抱拙终身,以死谁惕”。
柳宗元的《乞巧文》与韩愈的《送穷文》齐名,都是正话反说,“乞巧”实为“乞拙”,“送穷”实为“留穷”。宋许月卿《暮春联句九首》:“柳子惯乞巧,韩公不送穷。”元陆文圭《有感三首》:“送穷不见昌黎富,乞巧翻成子厚愚。”柳宗元《乞巧文》作为正式乞巧场合的“公文”,不仅匡范了乞巧文化宁拙毋巧、诚实守信的道德规范,而且塑造了历代特别是两宋文人的精神品格。邓肃《和谢吏部铁字韵三十四首·对酒二首》:“可怜吐哺风流绝,乞巧未遑姑守拙。”于石《七月七日》:“扪腹有书安用晒,揆心无巧不须祈。”朱南杰《七夕呈坐间诸友时留平江宿和靖书院次日》:“要知工巧元无用,乐得身闲拙不妨。”“我愿星精遗人拙,一变风化犹古初。”(宋强至《七夕》)通过对“巧”双刃剑效用的辩证认识,中国古人既发挥了科技的社会杠杆效用,同时又坚守着乞巧文化诚实守信、勤劳致富的社会伦理功能,实现了物质与精神、科技与文化的统一。
任春光 杨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