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布履记

  谭坪塬上水缺石头少,但那时庄户人家的土窑洞前,总倚着一块抿骨子的大石板。
  有了大石板,就能抿骨子里。这个动宾词组,说来颇有意思。单一个“抿”字,就用得极为讲究,其义与抚、抹、刷、拭相同,《说文解字》里有,但久已失传,口语和书面语中都很少见,喝酒时候的“抿”两口已是引申而非本义。而在谭坪塬上,却像传家宝一样沿用至今,除了抿骨子,老辈人用梳子“抿头发”也是此义。只是辈辈世世知道骨子怎么抿,十之八九却不知道“抿”字咋写,日用而不知的背后,是不问究竟的久远传承,吕梁山作为古汉语的活化石,抿骨子可为旁证。
  “骨子”这个说法也极为贴切,千层底的布鞋,全凭它支撑骨架。三伏天日头毒辣,抿骨子最是时候。大石板放倒,白面或黄面发成的糨糊,用小刷小帚之类匀抿一层在上头,将平日攒下的布头,一块接一块拼贴上去。待稍干,再抿,再贴。如此者三四,始告功成。毒晒一整天,干透之后取下,一团碎软便成了一张张硬骨子。现在网上教人做鞋,竟用整块棉布抿骨子,几十年前没有人如此造孽,都是用裁衣服剩下的边角料,或是破到不能再穿的衣衫。
  母亲们的针线笸箩里存着全家老小的鞋样,依样剪裁骨子即可。鞋面用条绒布或黑粗布,内包一两层骨子。鞋底则须五六层骨子,白洋布蒙了,再用麻绳或白线绳密密实实地纳好,千层底、踢倒山的说法虽然夸张,但大致上并不走样。
  老汉们穿的做成圆口,跟脚且舒适。地里干活的人穿方口鞋,穿脱方便,鞋里面进了土,脱下鞋来用指头轻轻挑起,不劳弯腰上手,就地磕几下,鞋窝里的绵土就倒出来了。小孩子一天到晚不消停,一不留神鞋和脚便各在一方,所以鞋面上左右各嵌一块松紧布,像鞋带一样紧在脚上,这种鞋貌似驴脸,所以就叫驴脸鞋。
  记忆中的塬上妇女,顶针是戒指,纳鞋即休闲,一年到头,犄角旮旯里的碎片时间都被手里的鞋底填满。门口老树下的邻里闲话、雨雪天时闭户独处、傍晚油灯旁夫妻家常,通常都在穿针引线中度过。
  乡下人心实嘴笨,表情达意的事情也在针头线脑上寻解决。高兴了便纳鞋底,神采飞扬的气场里,针飞线走的舒畅是一种享受。生气了也是纳鞋底,一锥一锥用力扎下,一把一把将针脚抽紧,心绪渐渐便放松下来。烦乱了,憋闷了,还是纳鞋底,纵然心事如一团乱麻,搓成绳、认上针、穿过千层骨子底,乱麻也就整齐了。有首歌怎么唱着来:生活是一团麻,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穿鞋走路不硌脚,怕他世间什么坑坑洼洼。
  远行的人出门,一双新鞋悄悄塞进行囊。逢年过节,孝敬公婆一双。回去住娘家,少不了给自家爹妈也带上。一双新鞋奉上,心意啥的都在里头。
  娃淘气了,盯住狠狠剜两眼,扬起手里的针锥子作势要扎,一般便唬住了。实在是看也看不下、忍也忍不住,硬邦邦的新鞋底抄起来照屁股来一下,准就老实了。塬上的“三娘教子”,道具往往也是手中的鞋底子。
  那个年代,买鞋这种事情是比年节之外割肉吃都要过分的。定了亲的女子,过门之前由婆家供给四季衣裳,供销社柜台里的塑料底布鞋,那时管叫“皮底鞋”,已是人们想象中的浪漫边界。当兵的小伙子偶尔回来探亲,脚下一双帆布胶底的解放鞋,神气到不得了。正儿八经的皮鞋,印象中是没有的,包括公社里的干部们。
  记得大妹三四岁上,爷爷从西安带回一双红条绒带花的“皮底鞋”,全家稀罕得跟天外之物似的。一次公社唱戏,大妹归途中趴在父亲背上熟睡,到家时心爱的“皮底鞋”竟少了一只,原路返回找寻,结果是没有结果。大妹哭天抹泪一场号啕,家人也为此懊恼了好些日子。几十年匆匆而过,如今买鞋的人早已作古,丢鞋的也年过半百,一家人偶尔围坐闲话时,当年的“皮底鞋”风波还会浮出记忆,回首那时光景,说不清是甜蜜还是苦涩。
  我从开始学走路一直到上完大学,风雨泥泞的二十多年,一路踩着母亲手做的布鞋走过。小学时,六一节的演出或运动会开幕通常要求穿白球鞋,我总是临上场时借同学脚上的鞋子一用。高中时有过一双牛鼻子旅游鞋,雨雪天才拿出来穿,日常还是“千层底”当家。大学四年亦然,临毕业时为了找工作,斥资购买了平生第一双皮鞋,说实话感觉不咋地。直到上班挣上工资,才基本告别了素履以往的青春岁月。
  “素履之往,独行愿也。”多年后读《周易》,才发现朴素的布鞋里竟藏着如此古老的人生智慧。“凡心所向,素履以往。”“80后”作家七堇年写在《尘曲》里的这一句,更将素履而行的姿态演绎成信仰一般纯洁的生命美感。惜乎愚不可及的我,当年却只有“人比人”之后的自卑。如此格局,注定了既凡且俗的一生。
  前些年回家,母亲总问:还想不想穿布鞋?我说一句想呢,她便高兴得孩子似的,麻利地从板柜里拾翻出两双来塞进我的背包,那神情,仿佛城里上班的娃穿家里做的土布鞋是她多么大的荣耀。七十多岁的母亲如今早已降不动沤麻、批麻、拧绳、合线、纳底、上鞋的粗重营生,抿骨子的大石板不知所终,拧绳合线的铁砣也早已弃置,而尘封的记忆里永远亮着那时昏暗的油灯,灯下是母亲忙碌的身影。
  我十岁离家,此后便离多聚少,母亲几十年如一日地守在塬上,一次次送我离家,一天天地等我回家。我读书、工作、生活的地方,她来过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她一针一线的辛苦,却支撑着我脚下一步一步的踏实。一双布履,足之所依,踩过塬上的尘土,踏过城里的马路,上过台阶,栽过跟头,几十年风雨过后,终于修得几分素履而往的淡然。回首来时路,白发苍苍的老娘,依旧在出发的地方为我守护着曾经的温暖。
  “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乔傲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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