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在绵密厚重的笔墨倾泻中刻画太行

  在一次研讨会上,张培林先生告诉我说,他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决定就是20世纪80年代在北京画院进修后,决意放弃留在北京成为一名专业画家的机会,毅然踏上离京的绿皮火车,高喊出那一句“从山里来还回山里去”。
  就这样,他一路颠簸回到太行山偏僻的小县城里,与贫困和寂寞为伴,在宣纸上苦苦走过了40余个春秋,守着太行山,望着祖传的几间破旧土窑洞,耄耋之年的他也许会想起七八岁时,日军在飞机轰炸县城,全家逃难在硝烟弥漫的大山里,母亲望着烧开的水没米下锅的凄楚表情。据他回忆,上世纪50年代初,参加工作后的他月薪是小米一石,他经常担着小米到集市换成白面或油盐,那时父母脸上第一次有了灿烂的笑容。后来的日子里就只记得太阳爆烤下流淌的汗水,寒风砭伤肩膀,让扁担磨烂后化脓的血肉;只记得白天劳动的日头是那样去得慢,夜晚酣梦又是那样缩得短;田头炕头,雨天雪天,枯燥的日子里还好有手里的画笔将生活的围墙撕开了一角缺口,虽是萤火之光,足可慰藉心田。上世纪80年代末,这一点萤火,渐渐微光成炬,成为别人眼中的画家了。
  培林先生是特别热爱画山石的人,就像他的一本画集的名字——“吻石居·画语”,“吻石居”是培林先生的字号,由此可见他对于石头的喜爱与痴迷。令人颇为玩味的是,培林先生的山水画作品往往以字母、阿拉伯数字编号命名,并没有具体的名称。这一度让很多观众为之不解。在我看来,这只是先生和观画的人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让人误以为艺术就是看不懂,就是高深。实际上,先生作品的“无题”,意在呼唤观者更多地关注画面形式,关注绘画语言本身,而不被名称捆绑,做出误读或过度解读。它开放了作品本身在图像释义上的便捷,给予观者读画时更多的想象空间,让观者也参与到了作品内容的建构之中。
  “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我想一千多年前的诗人贾岛,倘若看见张培林的画集,也会留下《题安业县》般直白的感叹。不过,培林先生对待高山危石可不像诗中的“只堪图画不堪行”,他真正的是画遍了太行,更走遍了太行,为此,常有人戏称这位卓越的艺术家为“大山的儿子”。
  他说:“本人一贯痴、傻、呆,总不认输,贴着太行老爱幻想,幻梦中寻找大我小我。”
  这显然是他的自嘲,事实上这位画坛老宿外愚内慧、颖悟绝人。在大多数画家还在笔墨技巧中兜圈子时,他早早就抛开成法的枷锁,既不对中国传统绘画亦步亦趋,也不对西方绘画东施效颦,更不对当代艺术随波逐流,而是追问艺术的情感与生命的本真。他将心中的不安、骚动、忧愤、焦虑、孤独,在绵密厚重的笔墨倾泻中化作那裸露的岩石、崛起的山梁、稀薄的留白、突兀的巨壑、不屈的激光、诡谲的萤火、孤寂的夜空、悲壮的峭壁;在黑色、金色、红色的肆意流淌中,呈现出一种空旷幽绝之地登高作啸,独与天地相往来的深沉、苍凉乃至悲怆。
  “幻梦”是打开张培林山水艺术的一把钥匙,也是我认为先生笔下的太行山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一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可能翻到山后面,你会发现山的那头还是山,如此一次次的失望,可能回头的风景更好,你还会继续前行吗?这世间总是有人不畏反复地翻山越岭,不知疲倦。这看起来似乎毫无意义,生命就这样在无效无望中慢慢消耗殆尽,但人们不明白这样的人心底对山的那头充满希望与幻梦,就像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中所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才会有负重前行的激情。培林先生亦是这样的人,是“贴着太行幻梦”在支撑着瘦小木讷的他不断地用画笔心游万仞、勇攀高峰,支撑着他在生命的磨难中无尽地翻山越岭,抗争、呐喊,永不认输。
  画里那些怪石嶙峋的峭壁,那些穹崖危岩上的石屋,那些挣扎在石头缝隙里的树桩,那些东一小块、西一疙瘩石头铺就的羊肠小道,那些贫瘠裸露的岩石,在粗放雄阔、反复皴擦的笔触下总是充满一种斗争的激情,躁动不宁。我想,这与培林先生逃难的童年以及年轻时在大山里那段艰苦的劳动岁月是分不开的。山里人那种赤背朝天,担大粪、扛锄头、刨石头等艰苦营生,他都亲身经历过。他笔下的山石试图在描述一种关于苦难的生命体验。这种体验既是培林先生的个体生命经验,同时也是太行山人历尽磨难、饱经风霜的生命写照,它表现出一种在苦难中倔强奋争的悲壮英雄气概。
  如果说,滞涩凝重、层层皴染、浑厚华滋的笔墨下,那些沟壑中突兀的山石是在苦难中奋争的象征,那么培林先生画里嶙峋的山石间隙照进的光则表现了一种希望、一种幻梦。在那一片混沌、幽深的山岩巨壑中,总有一丝尖锐的光亮刺破黑暗的孤寂与寒冷,引导着观者的视线穿过沟壑漫长的悲苦岁月,恰如在黑夜中举火前行。这种在黑暗中追逐光明的处理方式,与中国传统山水画的留白在审美上截然不同,它体现出了挣扎、忍耐与信念,所谓天狗吃不了日头,正是因为有了阴影,明烛才能更加耀眼。
  翻看先生的画集,我时常思索何谓“吻石”?直到最近我看见他迟暮之年仍然在勤奋不懈地勾勒高山,甚至还想着尝试绘画变法以突破自我时,我想,这就是“吻石”之意,是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的豁达乐观精神。可以说,太行山塑造了培林先生坚忍的性格,而他笔下的山石也饱含着对太行山,对乡土和山民最朴实、纯真而深厚的感情,以及对大我、小我,对生命本真永恒的叩问与追寻。

殷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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